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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半晌,紫衣男子才说道:“今日虽有雪,却不甚冷。”语声竟极平静,甚至还带着点笑意。我轻轻一笑,仍不说话,直到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我。我也不避他的视线,只管将他眉目细细看来。
  我早说过,皇室李家的血脉极好,连远房宗亲,都生得比寻常人更俊。男子已是五十后半的年纪,身量却不见佝偻,仍是挺秀如松,站得笔直。他鬓发似是染过,不见半丝白发。一般的老年人染了发,那乌黑的双鬓总归会与容颜、身形的老态不大匹配,但这男子的容颜却全然没有这种不谐。他双眸炯炯,毫无疲态,眼角的鱼尾纹弧度向上,唇角微弯,总似带着三分温柔煦暖的笑意,颏下一缕齐整的长须,又平添几分儒雅。
  他见我不语,又问道:“小娘子可冷么?”
  我浅笑,叉手行礼:“等了相公许久,委实很冷,所幸相公肯与妾说话。”
  “小娘子要说话,何必来寻我这暮年老叟,岂不无趣。”
  我真心笑了:“相公风仪,令妾心折。暮年老叟四字,未免太过自谦。”
  他摇了摇头:“小娘子自是不知我这垂暮之人的烦忧。一样的风物,在你与我的眼中,都未免有些不同。”
  我想了想:“也是。譬如这雪,在妾眼中,是晶莹剔透的美景。在相公的眼中……”
  “嗯?”
  “自然是丰年祥瑞了。相公关心民生,近年来又花了许多时日辛苦修正律条,自不会如妾一般浅薄,只懂赏景。”
  “说到关怀民生,我远不如裴子焕兄,他别出心裁,鼎新漕运,为关中解了粮食不足之难。”他的表情真挚,对我养父当年的功绩充满了肯定和敬慕。
  我答道:“妾家大人与相公是一般的心思,都只盼天下百姓更加安乐罢了。”
  李林甫闻言,唇角笑容弧度不变,将手中字纸撕得粉碎。纸屑随风飞舞,很快坠落尘埃,混入雪泥。
  ——那字纸上,写的是“立寿王,废太子,左相黜,韦坚死”十二个字。
  正是李林甫直到如今还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愿。
  “既然裴兄与我是一般的心思,何以竟要遣你来见我?我与他共事多年,他有什么言语,本可与我直说的,何以这般见外。”李林甫言中之意,倒是以为我是养父裴公差来的了:他自是不会相信,他的心思竟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道破。
  我又笑:“妾身今日来见右相,与裴家无涉,与左相亦无涉。妾只是想与右相谈谈音律,赏赏雪景罢了。以妾现时的身份,在右相面前,连蚊蚁也还不如。右相肯赐见,妾已是心满意足。”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蚊虫叮咬,可致人死。小娘子怎好说蚊蚁无用?”
  “想是因为右相知道蚊蚁并非无用,故而要将天下碍眼的蚊蚁赶尽杀绝?”我词锋忽变,双眸直直盯着李林甫。他神色不为所动,温煦道:“小娘子想也知道,我喜好鲜衣怒马,华服丽裳。人穿着华服丝履时,总是想要眼前世界诸事清明,一片豁亮,故而难以忍受身边有蚊蝇飞舞。何况……这蚊蚁背后,更有巨兽。”
  我直视着他:“小小蚊蚁,也有自己的心愿,未必就肯坐以待毙。”
  李林甫像是有些惊讶,挑了挑眉,笑道:“既是蚊蚁,抬足碾死便是。我老迈昏聩,又事务繁多,实无暇顾及一只小蚁的心愿。”
  我抬手,用掌心温暖脸颊:“右相可曾读过《战国策》?”
  李林甫摇头。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我悠悠道,“恰如相公所云,小小蚊蚁,也有噬人之心。若是倾尽全力,垂死一搏,纵是不能流血五步,也未尝不能使相公感到一些痛痒。相公何贵,蚊蚁何轻?在那样小的生灵身上空耗辰光,实在有辱相公的贵重。何妨轻抬靴履,放彼离去?”
  李林甫唇角弯的弧度更大了。他抬起双眸,更加专注地端详着我,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的东西。被他这么看着,我也胆寒,却不肯示弱,只是含笑以对,甚至还举手理了理鬓边簪的绢花。
  许久,他才笑道:“你这小娘子,也当真有点趣致,难怪左相为你倾倒。连我也想将你聘作我的儿妇了……你或能辅佐我儿,青云直上。”
  “生在相公家,便是最大的福气,还要靠一个寻常女子辅佐?相公太抬举我了。”我莞尔,“不过……妾从前是左相的未婚妻子,与他乃是一辈。如此算来,难道右相竟要生生做了左相的父辈不成?”
  李林甫笑道:“不然,难道我自家纳了你?我姬妾盈房,但再多一个如你这般别具味道的美妾,也不坏……只是整日都要提防着你刺杀我,不免无趣。”
  我虽知他是玩笑,仍是忍不住一颤。他见我微现惊惧,才露出几分开怀之意:“小娘子孤身来见我,我只当你无所怕惧。原来你也有怕的事么?”
  我坦然道:“妾如今与心爱之人相守,恨不得与他相携看尽世间好景。当此情深之际,自是心中充满怕惧。既恐心愿不谐,亦畏好景不长。”李林甫笑道:“王郎才高当世,人亦清俊,却不是为官之材。但能与你携手烟岚之间,弹琴按笛,也不失为佳偶。”他说王维不是为官之材,我倒也甚感认同,是以并没有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