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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点点头:“颜师古为《汉书》作注,曾说‘虫食其树而沫出下流者,俗名为胡桐泪,言似眼泪也,可以汗金银,今工匠皆用之’——说的便是此树的汁液。”后世所云胡杨,也便是此树了。
  “不独能汗金银,还能入药,清热化痰。此树树干硬如金铁,堪为良材,枝叶可蔽风沙,汁液又能嘉益世人,实为难得。”
  性情使然,他画长河,画大漠,虽都是壮阔风光,笔法总还端正谨慎。然而画到那胡桐时,笔意忽变,一变而成伶仃瘦硬、虬枝铁干的凌厉险奇。绢上的夕照流水,都是远景,这数棵胡桐,便在这一片苍穹间傲兀地突挺出来,其蟠其曲、其虬其拗,其卓其挺、其贞其劲,无不分明。胡桐的枝干委实丑怪,而他又着意不画叶片,任凭这丑怪已极,却也苍劲已极的铁骨坚枝茕茕挺立,像没着外衣似的,可也真只有褪去了那些枝枝蔓蔓、繁乱芜杂的碎衣烂衫之后,这胡桐的瘦硬躯体方才现出无穷生机,肃然成大漠峥嵘之骨,默然成千载傲世之身。
  “当真气体高绝,根骨妍绝。”我见他动作稍缓,终于出声道。
  “赞它‘高绝’那是分毫不奇,然而看得出‘妍绝’,殊为不易。”王维脸上微透笑影,盯着笔下胡桐,喟然道:“这胡桐,便似我们汉家的儿郎——虽然武人大多粗豪些,可总也是坚贞美丽的……你知我素来憎恶开疆辟土、征战杀戮,可……看到他们的脸,真会教你觉得,身为汉家天子使,宣慰他们的‘胜’,却也真是一番至为荣耀之事,虽然那‘胜’实在荒唐。至于崔常侍……唉,也不消提了。”
  崔希逸被迫辜负与吐蕃的盟约,怅恨无极。而此时朝廷文士高官,轻视边人蕃将,以之为不如中土华族,乃是极为常见之事,对这份信约不以为然,也不能理解崔希逸为何要对吐蕃人守信。王维奉佛日久,并不轻鄙“蛮夷”,更与崔氏一姓渊源深厚,因此对崔希逸深抱同情。
  “牛左相做凉州都督时,颇谙节流之法,所省军费可以万计。崔常侍继任,发觉军储有余,并不当成自己的功劳,而是据实以报圣人。”
  是的,崔希逸没有将牛仙客节省军储的功劳窃为己有,而是报给了皇帝。这是牛仙客被提拔的契机。
  “常侍忠直仁厚,绝不负人,故为名士。可谁能料到他也有不得不负的一日?诚然,刀兵血火之际,‘信义’二字不能常为凭仗,吐蕃也未必永守此盟。但二人结约本是真心,原可保得数年边关平靖,生民安乐,是我中华毁盟在先,无甚好说。常侍才兼文武,出为法将,入拜台臣,干略胜我千倍,他尚且有被迫抛弃本心之时,我一介小官,又如何能免?如今之朝堂,我当如何立足?”王维压抑着语调,究竟越说越是高声,继而将笔在案上重重一拍,那笔杆裂了开来。
  “你看这画上只有胡桐流水,落日孤烟,不免寂寞。”我拾起另一支笔递给他,“塞上春迟,你画几只自南归北的雁,让它们飞入柳营,陪一陪去国离乡的儿郎们罢。”
  他凝视我片刻,笑了:“好。”果然他笔致再转温柔,轻轻涂绘空中几只归雁,那些雁姿态英健,羽翅夭矫,挟来春光无限。
  我盯着那几只大雁,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王维笑道:“我未曾听清。”我又说了一遍,他仍是摇头表示没听清。我奇道:“你五感敏锐,怎会不能听清我说什么?”他笑道:“痴儿,你呵出的气好香,我想多嗅几回。”
  “……我不理你了!”我转身出门,只听得背后他清朗笑声。
  待到王维的休沐日,我便将他带到阿史那盈科家中。阿史那敬重王维,不独选了美貌歌姬来唱歌佐酒,还特地拿出了产自西域的金桃。桃子不宜存放,极易腐坏,故而金桃珍贵,更胜金银。阿史那说道:“突厥俗话说,将家中仅有的物事全部拿出来待客,便不算慢待客人。为了招待王郎,我也算是倾我所有了!”
  席上我们将那幅画送给了阿史那盈科。阿史那盈科欣喜之至,连声道:“我有生之年,得将王郎的字与画制成屏风,终日相对,真是死亦甘心!”
  王维笑道:“阿史那兄太抬举我了。改日阿史那兄若到长安来,我愿一尽地主之谊。”
  阿史那盈科摇头道:“我已过知天命之年,身子不复健壮。长安路途遥远,我是难以轻易到的了。有王郎的字与画,我便如同想见长安的文学风流,倒也足够。”又捧出他珍藏的郑虔等人的画作,与王维同看,一时宾主尽欢。
  我见气氛已差不多了,向王维暗暗抛个眼色。王维心领神会,便道:“我听说甘州有薤谷石窟,是十六国时郭瑀所造,经北凉多年经营,有千佛洞等胜迹,欲待前往一观。不知阿史那兄可曾听闻这薤谷石窟?”[1]
  阿史那盈科也是信佛的人,闻言道了声善哉,笑道:“甘州我亦曾去过!那千佛洞极是壮观,每一窟造像各各不同,却又都极尽精巧,可夺造化之功。更有吐蕃样式的药师如来佛坐像,在长安怕是瞧不到哩。”
  王维露出向往之色:“可惜如今天寒,不然我当真要即刻动身了。也罢,待到明年三月,纵是甘州春晚,想亦到了冰开柳萌的时节,那时我再去游赏。”
  阿史那神色微变,笑道:“王郎既是出使而来,也未必能待到明年三月罢?依我看,甘州虽天寒,却也并非不能行走。王郎不如及早去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