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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以想象张九龄被贬后养父与王维的悲伤与愤慨,只是难过自己不能陪在他们身边。但我……我也有一丝庆幸,庆幸自身如今僻处边地,不在京城,不必如他们一样直面朝堂政局的巨大变化。凉州的天那么湛蓝,瓜果那么甘美,多年后凉州被吐蕃占据,汉人流离失所的悲惨情景还未到来,在这与“金张掖”并称“银武威”的边陲重镇,我尽可暂享远离长安的清寂与繁华。
  除了与安重璋合谋对付安禄山,及与绮里学习吐蕃语以译诗歌之外,平日里我全无他事。这日我想起,自己到了凉州数月,还不曾访过大云寺,便起了个绝早,迈步直向城北。
  东晋十六国时期,河西的“五凉”除西凉之外,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均以凉州为都,也均崇尚佛教。经过五凉时期的经营,大云寺楼台连绵似云,香火不绝。大云寺本名宏藏寺,因在武后掌权时有僧人向武后献《大云经》,武后命各州建一所大云寺,宏藏寺方改为此名。凉州大云寺内的花楼院有七层木塔一座,高一百八十尺,因与高高耸立的清应寺接近,各自直插天际,被称作五凉奇观。
  我登上木塔,只觉胸襟为之一阔。这般意境,与在长安登大雁塔相仿佛,只是举目所见的景色,却全不同了:远处莽莽苍苍的祁连山脉在秋云缭绕之中仿若仙山,北面的戈壁滩则一望尽是苍黄颜色,近处市井稠密,人烟阜盛,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说不尽的繁华气象。
  第七层的佛龛中有文殊菩萨像一座。我素来不信神佛,然近来与安重璋密谋,事多不谐,此刻见到这位以智慧著称的诸佛之师,及他手中能断一切烦恼的金刚宝剑,不免有所感动,暗暗祝祷:“但愿文殊师利菩萨借力,让弟子与安五郎想出妙策,拯救大唐于禄山精兵铁蹄之下。”当下深深下拜。
  这时身后忽有一个声音笑道:“小娘子许的什么愿心啊?”我听得那声音,心中剧震,回眸望去,只见一个男子一袭青衫,清眉朗目,笑看着我,风姿皎然如日月。
  经年未见,他似老了许多。
  不,他不是老了。他只是在一步一步地达到他最理想的境界。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我起身,一字一句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王维身子一震,迈步到我面前,深深拥住了我。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我。
  许久,我方挣脱出来。我脸上发烫,只得没话找话:“在菩萨面前,竟然唐突如是。”
  “我又不曾受戒。”王维微笑。他这似是永远淡泊宁静的微笑,一直为我所暗暗诟病。我忍不住去戳他的脸:“只管笑!笑什么!”
  这下,王维永远完美的微笑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躲开我的手:“顽皮!”
  我与他并肩坐在塔中的台阶上。我看着他的脸,只觉连他眼角的纹路都是这般令人欢喜,便伸出手去触碰。王维笑道:“为何一别数年,你仍是十八九岁的模样?阿妍,你莫不是仙人?”
  的确,我有时揽镜自照,自来到大唐之后,镜中容颜竟似毫无变易。我想不透原因,但在心存侥幸的同时,也难免有一丝隐忧。
  我竟怕,我不能陪着他一同老去。于是我强笑道:“一别数年,你也仍是那风度翩然的模样。我不要只看你这副面目。我要看你蹙眉,观你大笑,听你悲叹,闻你长歌。”
  “风度翩然?”王维苦笑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又展眉而笑,“这些年来,我总是见不到你,如何给你看我蹙眉、大笑、悲叹、长歌的模样?”
  “我不想纠缠于你。”我赌气似的。
  “你不能纠缠于我,那——那我来纠缠你好了。”王维平静道。
  我结结实实地怔住,嘴唇翕动,眼中有什么欲要滴下。
  王维、王维、是王维啊!
  他对我讲了这样的话!
  一刹那,我只觉得,什么都值了。在大唐挣扎求存的担惊害怕,十数载相思的孤灯冷壁,全都值了!在21世纪时因喜欢时光迢隔的他而生的绝望,来到大唐后见到他与妻子恩爱非常时的苦涩,那些漂沦孤苦,痛苦无奈,全都值了!
  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喜欢这样好的他,会有什么不值得呢!
  这一瞬间,我不合时宜地想起崔瑶的话。她曾说:“要他喜欢你,便是煮沙欲成嘉馔,纵经尘劫,终不能得。”
  可——可说出了刚才这样的话的王维,岂是一个不会喜欢人的人呢?
  他简直是世上最会喜欢人的人!
  “你只管纠缠……你只管纠缠。”我的眼泪止不住了,“我只怕……我只怕我不够好,配不上你的纠缠。我怕你纠缠了两日便后悔了。”
  “嗯……”他端详我半晌,最终道,“阿妍是不够好。阿妍小我十三岁,青春美貌,显得我老态毕现,此其一;阿妍通诸蕃语,而我只懂一门梵语,显得我闭塞寡闻,此其二;阿妍勇气逾常,显得我……”
  我忙捂住他嘴,笑道:“当着菩萨的面胡吣,也不怕横造罪孽!”
  他一拉我,跪在菩萨像面前,朗声道:“文殊师利菩萨在上,弟子王维今日向郁氏女所言,俱是发自真心。弟子日后必当尽心对待郁氏女,不令她有冻饿之忧,有流离之痛。”
  我擦干泪水,亦向菩萨叩首,却又笑着埋怨道:“你为何要选在凉州对我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