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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这段我亦愣住:这还是我第一次当着他面,写出“摩诘”二字。“摩诘”是他的字,但我从不以此呼他,当面每每只是含糊一句“喂”,和人说起他时便是“王十三郎”或“王郎”。
  “清且敦……”我抹到这三字时,王维叹息,重复道。“这位诗家,可以算得我的……异代知己。”
  如果说自唐朝以降,一千年间,只有一个人配当他的知己,那么这人只能是大宋的苏轼。
  “对,就是异代知……”我蓦地语塞,“异代”?他……他明白了?明白了多少?
  “祗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我随写随擦,这首苏轼的诗就这样迅快地出现在沙上,又迅快地消失,像周遭不时划过空山的清脆鸟鸣,只于这昏黄余照中的一片静谧里,留下一点浅淡缥缈的痕迹。
  “难怪你看我时,总似乎与我相识很久,知道很多我的事情,而又怕我发觉你知道。”王维长长地出了口气,“当日阿瑶也这么说过。可是……别人的事,你好像所知也不多。”
  这差别,自然不是因为我的“预知”能力有问题。可谁会承认是因为爱呢?
  在21世纪,我读了许多关于他与唐朝的学术著作。而于别的诗人,不过如浮光掠影,稍稍一读。
  “人之生世,皆有因果。你虽能知来事,可也不必以为负累,或是将他人的苦难,当成自家的咎责。欢欢喜喜的,笑闹顽耍,视事嫁人,休想那许多。只要……我作诗为文时,你不抢着说出我所想的句子就好,哈哈。”他笑道。
  我鄙视道:“谁稀罕。你的诗我才不在乎!”笑着笑着,眼泪又要落下,连忙仰头看天。
  他现今作的诗,我的确泰半是未读过的。所以他每作一首,我都如饥似渴地记诵下来。
  “瓒怫呵寐施普尸替具黎。”我低声念了一句波斯话,王维道:“你说什么?”
  我苦涩一笑。我没有办法告诉他,安史之乱后,他的诗文已经十不存一。
  那句波斯语的意思是,“每朵花后都有蜜蜂”。
  恰如在大唐的盛世繁华,火树银花之下,却潜伏着将震动整个帝国的巨大危机。
  第15章 应恐流芳不待人(李适之)
  汉中一地气候颇似川蜀,温暖和润,虽当此春末之日,已渐有暑热气息。夹路槐花满树开放,皎白纤媚,使汉中竟有了点长安的味道:朱雀天街旁遍植槐树,长安人夏日最爱吃槐叶冷淘……
  但那座繁丽宏伟的都城,于李适之的记忆中,却染着苦楚的暗色。他的祖父李承乾在那里被剥夺了皇储之位,又被判流放黔州,郁郁而终,未能陪葬昭陵;而他的父亲李象,本是皇太子之子,是太宗文皇帝亲口许诺过“即使承乾有腿疾不得继位,也当由他的儿子象继位”的高贵身份,一生却止于怀州别驾,又在则天朝被无辜罢黜。他的父祖葬礼有阙,是他三十余年的人生中最为痛心之事。
  他的仕途比他父亲顺遂许多。他起家之后,自金州别驾、湖州别驾到右卫郎将,接着又为朗州刺史,奉旨剪灭武陵的盘瓠蛮族,现在通州刺史任上。他刚刚在汉中见了巡视诸道、考核吏治的按察使韩朝宗,韩朝宗对他赞不绝口,说要呈上表状,向圣人赞誉于他。
  明日便要回通州了,这日李适之在城中稍稍闲逛。当地土贡除了柑橘、枇杷之外还有红蓝花,红蓝花可制胭脂,故而当地亦盛产胭脂。李适之看着妆肆的店主娘子们临门吆喝,心中不由一酸。他的妻子许氏已于前年去世,“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他是不知还能为谁购买胭脂了。
  从人杨续见他对着妆肆发呆,知他心意,便提议道:“阿郎,何妨到沔水畔走一走?”他心想,闻说沔水风涛壮阔,主人见了,或可稍开襟怀。李适之豪迈放旷,倒也不纠缠于那点悲伤心绪,颔首说好。
  沔水乃是汉水的上游,确是流汉汤汤,沛沛洋洋,望之天回,即之云昏。水势奔似白练,日光烈时,河上便泛出道道彩虹,烟雾蒸腾。又有白鸥向水而飞,不畏激流,时时冲下啄水。李适之望着水面大笑:“好水!”向后伸手,杨续及时递上酒囊。李适之天性好酒,可饮一斗而不乱,视事如常,见了好景好事,总要饮上几口,以慰肝肠。
  李适之伫立河岸,且饮且歌:“桂棹桬棠船,飘扬横大川。映岩沉水底,激浪起云边……”杨续见他兴致高涨,悄悄退到一边。过路众人看他形骸放浪,虽也感奇怪,但见他瑰姿伟度,倜傥廓落,如皎皎玉山,幽幽宝树,连饮酒之态亦高绝超迈,也便不以为意。
  这时旁边的杨续忽然一动,李适之虽在酒后,仍是不失机警,立时明白不妙,待回头时,颈中已有一丝凉意与痛感涌上,却是一把如雪利刃,搁在他喉前,在日光下泛着寒芒。
  那持刀胁迫他的人身手利落,且又以身形挡住利刃,路人看去便只似两人站在一起,是以也无人惊慌喊叫。杨续为难,不知是该欺身抢上,还是先听此人说话。李适之扬袖,示意他站远,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看去只似个寻常乡民,只是肤色较一般农人更为黝黑。他左手轻轻翻开衣领,但见衣领染作五色,李适之一见恍然:“你是盘瓠蛮族?”心知今日事必不得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