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夜色浓稠得看不见任何,唯有那黑鹰依旧紧随。
戚延策马停下,没了内力连听觉都差了许多,他屏息等候许久,总算确定方位,抬箭一击击中头顶盘旋的黑鹰。策马往前时却冲进了悬空之处,幸得陈澜义无反顾跟上护了他。
戚延撑着手臂坐起身,浑身似如车轮倾轧过的剧痛,也才瞧见不远处躺在地上的陈澜。陈澜身旁还有几只倒地不起的狼。
戚延闻到空气里腐肉的气味,那狼不是刚死的,闻这气味,恐怕此刻已经过去好几日了。
戚延勉强站起身,高大身躯在枝影下摇摇欲倒,轰然栽下时,袖中手帕掉在了草丛上。
他小心拾起这方月白手帕,手上的血迹却不小心弄脏了这干净的丝绢。深眸划过一抹柔情,他跌跌撞撞走向倒在地上的陈澜。
春风席卷而过,天边艳阳缓缓落下,霞光洒落在这辽阔的天地间。
…
鄞庆军营中,温夏头戴兜帽步入帅营。
戚延的铠甲、备用佩剑、龙袍全都挂在墙上,可那一方太师椅上却再也没有他的身影。
她的到来让知情的将领有了主心骨般的支撑,明明她只是一介女流。
温夏开口问着军中副将,他们回答道还是没有寻到戚延的踪迹。
她赶来此地花了四日,这四日竟一点戚延的消息也无。
“末将们已派出兵力寻找皇上下落,盛军也在找皇上的下落,他们的黑鹰每日从天空上飞过。”副将剑眉凝重:“如今军中人心惶惶,皇上一日未归,众将士恐怕一日难以振作。”
几个副将禀道这几日军中又发动两次进攻,都战败在燕军的攻势下。
“燕帝御驾亲征,他作战十分狡猾,昔日父帅写的兵法有二十五计,燕帝此人的计谋远胜于此。”
虽然霍止舟是亲征,但坐在銮车之中并未露脸,两军相隔也远,这些老将也不曾看清敌面那人是从前温家的四子。
“我二哥呢?”
“将军在前线镇守,末将这就派人去通知将军皇后娘娘来了。”
“不必,暂时不要告诉他,也不要传出本宫已来军营。众位将军辛苦,先退下吧。”
温夏端坐到太师椅上,让胡顺铺开笔墨纸砚,望着大盛的舆图,执笔在明黄的圣旨上写下文字。
她想和霍止舟做一个交换,用盛军攻下乌卢的其中两座城池换回鄞庆。
她的手腕隐隐有些颤抖,这样的决定不是她应该做的,她甚至不知这样做对不对。
可听着将领们与胡顺说起这三个月来的战况,她很清楚霍止舟绝不退让的决心,也清楚戚延战到底的决心。
这样下去,大盛的国力支撑不了太久,败是早晚的事。
写好这盟约圣旨,温夏握过戚延的玉玺,纤细白皙的手落下了玺印。
她抬起杏眼,黯然地凝望胡顺,似一种茫然的无措:“皇上会怪我吗?”
“娘娘,如今的势头咱们,咱们……”胡顺叹口气,不敢说出打不赢这三个字。
“您兄长便提过用草原的城池去换鄞庆,可皇上否决了。”
温斯行记着与霍止舟的仇恨,戚延拒绝后他自然也未再提了。
温夏起身,嘱咐云匿:“走吧。”
鄞庆自西以北,高高的城楼上重兵把守,迎风飘动的旌旗上映着“燕”字。
夕阳落下,天幕被浓稠的夜色笼罩,黑云压着满城。
燕军营内,帅营中灯火通明。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霍止舟丰神俊逸,他本是温润如谪仙的气质,可神态冷漠狠厉。兵不血刃是他的战场,明明手上未沾一滴血,他的一句言行却足矣使无数人倒在血色战场中。
副将匆匆入内:“皇上,城楼外有燕军派来使臣求见。”他将一个匣盒呈上。
霍止舟从案牍间淡淡抬起眼眸,一身明黄龙袍的他神态波澜不惊。
擎丘接过匣盒,很是畅快地笑道:“这盛国皇帝九死一生,他们这才派了使臣来求和?倒是算识趣了。”
霍止舟紧抿薄唇,打开匣盒的一瞬间,在那股绽放开的白兰花香气中颤动了心弦。
一双漂亮的眼眸紧眯,他的手几乎有些颤抖地拿起匣盒中的手帕。
雪青色的一方绣帕,女子的样式,上头未曾绣什么闺名,只包着一块白玉牌,属于温家的玉牌。
盒中再无他物。
霍止舟却明白这玉牌的主人是谁。
副将道:“他们的使臣正在城门外。”
喉结轻滚,霍止舟道:“让她进来。”他匆匆起身;“去备马车。”
夜色沁凉,春日的晚风里夹杂着绽放的花香,熹微月光下,火把照亮城中一处瞭望楼。
这楼伫立在燕营三十里之外,建在一处庭院之中,很像温立璋的风格。
庭中皆是重兵把守的燕军,火把照亮夜空,唯有那紧闭的房门外垂着夜风里摇曳的灯笼。
温夏步上台阶,云匿被迫留在了庭中。擎丘弯腰朝温夏行了一礼,为温夏打开房门。
跨进屋中,房门被人从外关上。
温夏望着烛光之下颀长的男子,他不再朗润如清风,一身明黄龙袍无比威冷,那张脸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可却与记忆中那温润亲近的人不再一样了。
隔着昏黄的烛光,霍止舟负手伫立,深目落在温夏身上。
她系着玄色的大氅,从头到脚,连鞋面都盖住,长长的大氅拖到了地面,不似女子款式,奢贵的锦缎中透着腾龙暗纹。那该是戚延的大氅。
她眉眼安静,没有从前那股信任与娇嗔,望着他时,清冷得就像是第一次见的陌生人,似他们之间从不曾有过过往。
霍止舟滚动着喉结,清润的嗓音响在这静夜中:“好久不见,夏夏。”
温夏安静地凝望他一瞬:“好久不见,燕帝。”她的嗓音清冷礼貌得只是一个使臣。
霍止舟压着心间的苦涩,被她一剑刺过的旧疾处忽然牵扯起一股痛觉,一瞬间撕扯到心脏。
他压着这股痛,深目不愿从她身上挪开。
已经整整一年零三个月未见,她的容貌越发娇妍冶丽,美得夺目,甚至比从前多了一丝妩媚。这种媚态却绝俗清冷,不容亵渎。
“燕帝。”霍止舟苦笑地勾起薄唇,“你代表盛国的使臣?”
“正是。”温夏拿出盟约圣旨:“妾身代表我夫君,也代表我盛国的使臣,来求燕帝休两国和睦,放过鄞庆。”
霍止舟逐渐敛了笑意,情动的双目也恢复一片冷色。
温夏呈着那明黄圣旨,淡敛黛眉。
霍止舟从她一肌一容上挪开视线,望着她白皙的手半晌,伸手拿过。
他看完波澜不惊,合上凌空落去了桌案。
“克兰草原,辽拉沧河,倒是盛国攻下的最大的两个部落。只可惜我燕国自己也能攻下。”
心头一震,温夏蓦然凝望霍止舟,他冷淡自如,完全已是帝王的高深莫测。
她想过会被拒绝,可也想过他真的能念旧情答应。
一时沉默,温夏开口:“那我代表盛国,诚心奉上多兰草原,那里人口、牛羊、粮产都不逊中原。”
“我燕国能攻下,又为什么要接受盛国给的东西去退出鄞庆?让我燕国再发兵去攻打瓦底,从遥远的瓦底绕到乌卢去?”霍止舟道:“夏夏,我用一季的光阴攻下的鄞庆,攻下了乌卢三座城池。”
他踱步到温夏身前,居高临下的颀长身躯将她罩在光影之中。
“盛皇攻我南面三大关口,是我让他攻的,我乐意看他觉得打赢了我,乐意把半坐鄞庆送给他,乐意让他钻进我的圈套中,看他战败,看他颜面扫尽。”
他一字一句,嗓音无比阴沉冷戾。
温夏抬起杏眼,颤动的美目中不可置信,也窜起可怕的凉意。
霍止舟深深望着她:“你离开了我,我以为你会呆在北地,呆在大哥、二哥、或是三哥的身边。可你为什么要呆在他身边?!”
“他是去乌卢救了你,可抵消得了他从前对你的伤害么?我也可以拿命去救你!”霍止舟狠声道,胸膛急促地起伏。
被温夏刺中那一剑,他缠绵病榻半载,每次伤口都会剧烈作痛。
可他每每痛着,就想着他欠温夏的就能多还一分了。
得知她被乌卢劫持,达胥要戚延拿半坐城池去换。他那时伤势很重,却坚决地从病榻中撑坐起来,不顾一切想去救温夏。
可消息传回遥远的燕国需要时日,待他带着死士刚出东都,便收到回信,说她已经平安被戚延救回。
他在路上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血,放心地倒下去。
后来,他望着暗探的一封封信。
她留在了军营,留在了郯城关,受百姓敬仰,为百姓治理郯城,善后战后的一切。
她竟然回去做回了盛国的皇后,明明戚延那般恶劣地对她。
“我就是要他死,我要你眼睁睁看着这天下之主是我霍止舟,不是那个什么都不如我的戚延!”
温夏颤动着长睫,对几近疯狂的霍止舟感到陌生和恐惧。
他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四哥哥了。
“他不是什么都不如你,为了让我活下去,他可以拼死送我到你身边。”
那日战场上,戚延和云匿拼死保护她时,他说的那些话温夏记在了心间。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讨人厌的戚延竟也有那样的一面。
“他明明对你做过那么多坏事!凭什么他可以得到你原谅,凭什么我不可以?”
“因为你害死了我爹爹。”
“那不是我!我阻止了,我从来没有想害过父亲,我也是受害者,明明我每日都活在悔恨中。”
霍止舟拉过温夏的手,痛苦地紧捂在他心口处:“你给我过一剑了,夏夏,我这里每日都痛,你报复过我了,可不可以回来了?”
“你回到我身边,我把乌卢打下来,让你做大国的皇后。”他昂起头颅,猩红的眼眸祈求着温夏:“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是你的哥哥,我还是那个你可以相信的人,我求求你!”
回不去的。
温夏凝望着眼前这双痛苦的眼睛,霍止舟与戚延不一样,他身后站着再也不会活过来的温立璋。
她明明应该冷漠地拒绝,可想起此行目的,她终是放任自己在霍止舟身前流下弱者的眼泪,也是最后一次为那个陪伴她、守护她的四哥哥流下眼泪。
“如果我父亲能活过来的话。”温夏抽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