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和还是迈进了偏殿。
孟娉瑶搬来观羽殿之前,这儿应当是许久不曾修缮过的宫室,据说桌椅床铺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可孟娉瑶搬来之后,长星与绿玉就将这儿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净。
从孟娉瑶被废黜,没了皇后这个尊贵的身份,身边的那些宫人就已经各自寻了出路,零星留下来的那么几个,也多是做事懒散,若是要指望他们是指望不上的,所以绿玉与长星两人凡事都只能亲力亲为。
周景和方才踏入偏殿,元庆就手脚极快的将里头的烛火点亮。
里边很快亮堂起来,周景和一步步往里边走去,里头吹进来的黑灰在半空中飘飘洒洒,落在他的肩膀,发梢,他恍然未觉,只步步向前走。
长星的尸身被放在床榻边的地面上。
她只是个身份微贱的小宫女,自然是不配躺在床榻上的,被烧死之后,她能在这偏殿中安然度过这一夜已经是她运气好,否则她方才咽了气就应当被裹了席子丢去乱葬岗。
否则若是被这晦气东西冲撞了宫中贵人,他们这些奴才,哪个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周景和走到那具尸身的身边,居高临下的往下看,那具尸身早已瞧不出长星的模样,她被这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那些人是以她的身形以及身上被烧得残破的衣物验证了她的身份。
可只是一眼,周景和就知道,这并非是长星。
他在文阳殿与她朝夕相处了七年,更是与她有过夫妻之实,他应当算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身体的人。
即便穿着一样的衣衫,有着相似的身形,他也依旧一眼就能分辨。
周景和的脸色赫然变了,他目光阴冷的往外头走去,此刻的他心里更多并非是因为被骗生气,而是止不住的想着,她费尽心思也要出宫,是为了魏清嘉吗?
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还是忘不了他?
元庆没料想周景和又好似突然发了怒,他慌慌张张的拎着灯笼又连忙跟上周景和的步子,一路赶回了承文殿。
等到了承文殿,元庆斟酌了好一会,才总算尝试着开口问起那具尸身的事,“那陛下,明日这长星姑娘的尸身该当如何处置呢?”
他也知道这会儿的周景和面色不对,可明日一早那管事太监就要将这尸身丢去乱葬岗了,他要是现在不将这事问个明白,等到那管事太监底下的人真将这尸身丢去了乱葬岗,那这事儿怕就真难办了。
所以他只能顶着压力开了口。
周景和闻言,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一个低贱宫女,用席子裹了丢到乱葬岗去便是,还需要朕来教你?”
元庆再不敢多言,只能连连应声道:“是,奴才明白了。”
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足以说明他是个擅长揣摩主子心思的,可是今晚周景和的心思,他是真的猜不透,也是不敢猜。
元庆方才应下,周景和又抬眸道:“让元尧来见朕。”
若是寻常时候,元庆大约会劝一句,说天色晚了,让周景和好生歇息,明日再请元尧过来之类,可这会儿他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只应道:“是。”
元尧过来的时候也觉得奇怪,路上便忍不住跟元庆打听了一句,“陛下可有说是什么事儿。”
元庆摇头,“你去了便知道了。”
过了一会,他又提醒道:“陛下这会儿心情不大好,待会儿你还是注意着些。”
元尧只能点头,等到了承文殿见了周景和,他才知道元庆说的话可当真没错。
此时已近八月,上京暑热未消,半夜外头或许凉快些,可元尧一路匆匆赶来,身上也已冒了汗,可一进承文殿,他就觉得周身的温度即刻降了下来,好似瞬间被人丢到了冰室之中。
可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恭敬道:“陛下。”
周景和瞥了他一眼,然后才道:“今夜叫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要你去办,你即刻去上京各个城门口盯着,若是有人要出城,必定得先过了你的检查。”
元尧点头,又问道:“陛下可是要寻什么人?”
周景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道:“寻陈长星。”
元尧心中一惊,下意识抬起头来道:“长星姑娘不是……”
他的话方才说了一半便正好对上周景和幽深的目光,很快回过神来应道:“属下明白了。”
“那便去办吧。”周景和并没有兴致多言。
元尧刚要应下,又想起这会儿已是丑时,皇城与各个城门口的距离可不算远,就算是快马加鞭等到了怕也得第二日拂晓,这也不知是否会误了事。
于是便又开口与周景和说明,“若是明日拂晓才到,长星姑娘有出城的心思,怕是已经出了城。”
周景和神色一顿,“你先按照朕的意思去办,旁的,朕自有打算。”
元尧听着,也自然不会再多言,很快恭敬应下便告退出去。
宫外,一辆灰沉沉的马车在夜色中匆忙赶路。
马车里,折腾了一日的长星或许是有些疲惫的,可她眼里却不见分毫疲累,反而是兴奋的左顾右盼着。
这会儿已经是夜深人静,她也可以大着胆子掀开车帘的一角,去看看外边的景致。
她不是第一回 出宫来,但这一回却和从前全然不同,因为这一次她是真正自由的。
长星在马车里折腾着,想起欣妃的那个木盒子,便又从包袱中将它翻了出来。
她曾经那么多次捧着这个盒子克制不住的想知道欣妃到底给她留下了什么,但是每一次都还是遵照欣妃的要求,并未提前打开。
而如今,她终于真正离开了那座宫殿,真正得到了可以将这只木盒子打开的资格。
想着,她伸手拨开上面的木扣,盒子应声打开。
瞧清楚了里面的东西之后,她也不由得有些愣神,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几张银票和一封信以及一张字条。
没什么重物。
难怪她每回将这木盒子拿在手中掂量总觉得轻飘飘的。
她伸手拿了那张字条,展开之后瞧见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是欣妃写给她的。
大约都是感谢她那些日子的照料。
长星看着也克制不住觉得有些眼酸,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字句,可她看着总是止不住想起欣妃,就如同是她在病榻上攥着长星的手亲口与长星说了这些话一样。
她说,“从你来了冷宫,这儿才算是有了些生气。”
她说,“我知我总是疯疯癫癫的,定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
长星看到了字条的最后,见上边写着,“这几张银票是我入宫时带来的,你若是出了宫定是有使银子的地方,也不需同我客气,只是若是有一日你正好路过青州,还请帮我打听打听青州的萧家萧争是否有了妻室,若他已许了妻室,便不必再去打扰他,将这封信焚了便是,若是他依旧等我,便请你帮我将这封信送到他的手中……”
长星将字条看完,想起欣妃从前郁郁寡欢的模样,心里大约也能有些猜想。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字条连着银票以及那封信一块儿收进了木盒子里,正在这会儿外头刘仪安排的车夫开口问道:“姑娘,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出上京了,你可有还有什么别的要去的地儿,等出了上京也就不好再回来了。”
长星一听这话,连忙往前挪了挪道:“您可知皇陵边上的那座普华寺?”
“普华寺?”车夫思索片刻,“那是守陵的嫔妃居住的地方吧?”
长星连连点头,“不错,您可方便送我去一趟普华寺,我想去见个人。”
她心里边想着的是兰嫔。
从兰嫔离宫那日开始,长星便再不曾见过她。
如今她是假死从宫中逃出来的,往后估计也不会再有回到皇城的时候,便想着在临走之前应当再见她一回。
“倒是离这儿不远,我便送你过去吧,只是也要瞧着时辰,最好是要在天亮前离开上京,虽说刘大人将事情安排得妥帖,可那路引总归是伪造的,若是被发现总归麻烦。”车夫虽然答应,可也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叮嘱的话语。
长星知道此次离开不易,便也都一一应着。
马车平稳的行驶着,即便是上山的路也走得很稳,以至于到了普华寺的时候,长星已经昏昏欲睡。
直至车夫开口提醒了句,“姑娘,普华寺到了。”
长星方才猛然清醒过来,连忙下了马车,又听那车夫道:“姑娘,你有什么事儿便尽快办了,我在这马车上先歇一歇,您瞧着时辰,千万别耽搁了出城。”
长星连连答应着,“您放心歇着吧,待会儿我出来再叫您。”
车夫听着才算是点了头。
长星快步走到普华寺门前扣了扣门,没什么动静,不过也是正常,毕竟这会儿三更半夜的,寺中的人大约都在歇息。
若是可以,长星也并不想在这个时辰过来扰人清梦,可她天亮前就得出城,也没别的选择,只得又继续叩门。
好在这回终于有人骂骂咧咧的开了门,“这大半夜的到底是谁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长星见来人身着素色寝衣外边披了件灰色外衫,还不住打着哈欠,显然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连连道了歉。
外头的冷风一吹,那人困倦的神色也稍稍散去,她上下打量了长星一番,见长星不过穿着寻常百姓衣物,也知并非是什么贵人,说话间也未曾客气,“这大半夜的,到底有什么事儿就说吧。”
长星恭敬问道:“不知这位娘娘怎么称呼?”
那人瞥了长星一眼才道:“普华寺里头没什么公主娘娘的,你唤我一声容娘便是。”
长星便也不曾客气,开口问道:“容娘,我这一趟过来是求见兰嫔娘娘的,能否请您帮忙与她说一声?”
“你说的是杨蕙兰吧?”容娘问了一句。
长星连连点头,解释道:“是,我是从前她在宫中帮衬过的奴婢,现在年岁够了放出宫来,正要回老家去,便想着在回去之前来看看她。”
容娘微微皱眉,“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只是大周律例,嫔妃入了普华寺便不许他人探视,就算是母家亲人来了,都怕是见不着人,你今日怕是白跑了一趟。”
听了这话,长星顿时着了急,慌忙从衣袖里掏出块碎银子塞到容娘手中,“还望您行个方便,我只想与兰嫔娘娘说上几句话,定不会牵连了您。”
容娘低头看了一眼她塞到自己手中的碎银子,颇有些无奈道:“你这黄白之物在别处是行得通的,可在这普华寺却没有派上用场的地儿,给我也是无用。”
长星一愣,她从前在宫中不管遇上什么事儿,只要是需要那些宫女太监过了手的,便少不了要塞些银子,她便习惯了如此行事,倒是忘了普华寺里头的嫔妃连个使银子的地方都没有,哪里会看重这些黄白之物?
想到这儿,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但却也还是不肯就此放弃。
“罢了。”容娘见她磨磨蹭蹭还是不肯走,又觉得与她在这风口耗了这么久实在困倦,便索性松了口,“你就在这候着吧,我去叫她过来。”
长星没想到这容娘竟也不是那么难说话的,心中顿时一喜,连声应下,“那便麻烦您了。”
容娘没走两步,又扭头与她道:“今日的事可与我没什么干系,若是你们二人被旁的人瞧见了要治罪,可别说是我帮了你这一回。”
长星连忙道:“这是自然。”
容娘才放下心来,转身去了。
没过多久,长星就听到里边传来脚步声响,她转头,正好瞧见兰嫔打开门来。
她瞧着兰嫔好似消瘦了许多,止不住便红了眼眶。
见到长星,兰嫔心头也是微微一颤,“长星,当真是你来了?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长星走到她跟前,尽可能压下泪意道:“是我,娘娘,我出宫来了。”
“前些日子我才听说魏家出了事。”兰嫔担心的攥着长星的手,“那你与魏清嘉的婚事呢?难道你与他还不曾成婚吗?”
见她问起,长星便长话短说,简单的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尽数与她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