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看到的场面会让他很不愉快,没想到还好,再一想也是,都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管生前长得如何模样,现在都是一副白骨,还能有什么?
他拿出覆尸布,手摸到棺材里,摸黑一兜——
感觉稍稍有些不对劲。
以他多年大盗的经验,这骨头边,好像还有东西?
他手腕一翻,凭着感觉,把这东西也摸了出来,顺便放到了覆尸布里,一块兜了出来……
叶白汀在车上都快等的望眼欲穿了,终于看到秦艽背着包袱回来:“怎么这么久?”
“别人要不起夜,也耽误不了,嗐,别提了,”秦艽将背后包袱放在停尸台上,“太难受了这活儿,一顿鹿血酒可不够!”
叶白汀微笑:“行,你要多少,都给,想要别的,列个单子,我去问指挥使要。”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解开秦艽来的包袱,收拾里头的骨头:“这种天气,你非要喝鹿血酒,也不怕上火。”
“哟,少爷现在连上火都懂了?”
秦艽坐在一边喝水解渴,调侃他:“不过你不知道,我们练武之人,都有绝门功夫的,保持筋骨和进补方式和普通人不一样,一点鹿血酒,还不至于把我怎么着。”
他正想打开桌边食盒,吃几块肉脯,手刚动就停下了,算了,今天刚刚碰过尸体,这马车里……稍后画面可能也不会太好看,还是回去的路上再吃好了。
二十四年前的死者,尸体已经完全白骨化,骨节缺少了皮肉联系,连接并不是那么紧密,需给自己摆一摆。
好在叶白汀对这项工作十分熟悉,上手非常快速,摆好一大半时,手微微一顿:“这是……”
“哦,”秦艽道,“你不是说棺材里有什么,都要拿过来么,我伸手就感觉碰到了点小东西,光线又暗,不确定是什么,怕是死者的骨头散了,便一起带过来了……这个,有问题?”
叶白汀神色凝肃:“不好说,我得看一看。”
死者死在二十多年前,中间又曾被挖出,另置棺木安葬,如今仅剩白骨,关于死亡当时的证据恐怕难寻,他也没非要秦艽小心保护所有证据,谨慎些,轻拿轻放就好,没想到……真有点东西。
看到少爷一块块拼骨头,这些小碎骨慢慢成了一个人形,就是小小的,大小跟个小猫似的……
秦艽一怔:“这该不会是……是个小孩吧?”
叶白汀目光微凝:“就是个婴儿。”
秦艽知道锦衣卫又在办一张紧要案子,知道的不多,也没多问,但因为今天要行动,多少也被告知了一点东西……
“这难道就是,当年小产的孩子?怀孕的是宫女兰露,尤太贵妃其实并没有?”
叶白汀在仔细观察尸骨,眼睛和手都很忙,时不时还得凑到烛光前细看,没有说话。
秦艽非常好奇:“这人要是活着,或者刚刚小产了新死,痕迹还能明显些,能瞧出来怀没怀过,生没生过,可现在只有骨头,怎么看?真的能看得出来?”
“当然。”
叶白汀不但看得出来,还当场就给了结论:“这个宫女,并没有生过孩子。”
“啊?”秦艽更惊讶了,“怎么没生过?证据这不都摆在一边呢么,你刚刚摆出来的这个婴孩,不就是她的孩子?”
“我不知这个婴儿是谁的孩子,但一定不是她的。”
叶白汀从盆骨处取出一块骨头,指给秦艽看:“女子怀胎,胎儿发育,及至分娩,这个过程母体很痛苦,耻骨间韧带会被拉伤出血,在耻骨背面留下永久性凹痕——但凡怀胎生产过的女子,这里,耻骨联合边缘处,骨面会变得粗糙,会有黄豆大小的凹陷坑,在我们仵作一行,这叫分娩伤疤。”
秦艽仔细看了看:“……可这骨头,好像没有?”
“是啊,她什么没有呢?”叶白汀眯了眼。
“没,没生过?”秦艽怔住,“那这旁边不是有个婴孩?她没生过,哪来的?还是我找错地方,挖错坟了?不对,姓相的小白脸平日看着不靠谱,这种事断不会撒谎,我也是看准了名字才挖的……”
“难不成兰家人移骨时就搞错了?孩子是兰露的,但是起出的尸体错了,起出了别的什么女人或男人?”
秦艽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这么复杂的么!
叶白汀摇了头:“绝不可能是男人,尸骨看了这么多,性别我不会看错,再者,你可还记得相子安说的,兰露是怎么死的?”
秦艽:“天子赐死,杖刑。”
叶白汀指向尸骨脊柱,髋骨,以及大腿骨:“死者身上骨折痕迹与此刑相符,乃是基本同一时间,外力所致。”
“所以人没错……”
秦艽想不通,指着旁边婴孩尸骨:“那这孩子哪来的?不是她的?那是谁的?尤太贵妃?尤太贵妃当年的确怀了胎,也流了产,孩子夭折,没活下来?那也不应该跟一个宫女埋在一起啊,尤太贵妃舍得?先帝舍得?”
她那时可正在帝宠当中,说无情点,孩子就是死了,也有利用争宠价值,轻飘飘往外送不合宠妃的思考逻辑,说有情点,一个当娘的,死了孩子,那是怎样的舍不得和难过,恨不得好好送行,盼他来生安稳,不可能随随便便和一个宫女埋在一块。
别说宠妃了,普通女子,也不大会把自己孩子和别的女人尸体埋在一起,怎么想的呢?
叶白汀一时也没想通。
现在的事实是,兰露未曾有怀胎生产经历,棺木里却多了个孩子,尤太贵妃当年是否有孕仍然是个未知数,如果兰露不是因为帮尤太贵妃假装怀孕,被挑破,被算计,最后被帝王赐死,她为什么一定要死?为什么会被很多人看到议论,说她肚子大了,像是有孕?谁在引导这些信息?
秦艽也想到了这点:“姓相的说,别人都说这宫女怀孕了,是个人都会想到尤太贵妃假孕,养了个宫女在身边做局哄骗先帝……可怎么看起来,这兰露不像偷偷养着藏着,等到时候为尤贵妃产子之人,反而像明晃晃的幌子?”
像是为了引动别人攻击,挡枪的?
叶白汀眸底幽深:“尤太贵妃当时虽然受宠,有一定权利,可身边心腹班子还未搭建起来,如果真的有孕,倒的确需要一个幌子。”
她本就有了宠妃势头,要是再有了孩子,以后如日中天,谁还惹得起?遂有些利益相关人,可能会不计一切的想办法,想各种方法对付她,不让她成功,她对自己的人,或者心腹班子不满意,认为环境存在危险时,会做什么?
自然是找个人,替她受过。
这个人还要招摇,还要没心眼,还要听话,好把控……
可不就是兰露?
若如此,兰露从到尤太贵妃身边的那一日,就注定了死亡结局,所以在她死后,兰家族人才得到了安抚,突然间变的‘有出息’,还能在风头过后,借高人卜卦的名头,将兰露尸骨接回祖坟……
他们很清楚,如今富贵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
至于尤太贵妃为什么会这么做……
叶白汀垂了眼,若有所思。
因为纸里一定包不住火,因为有些细微东西一定会漏出一星半点,在局势有点危险,不能保证处处都把控的稳如泰山,不能斩草除根,所有人杀不完的情况下,怎样才能保持秘密不外泄?
答案是——变成利益共同体。
你捏住了我的把柄是不是?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知道我在提防什么,那我就想办法分化你们,劝说你们,引诱你们,不怎么聪明的女儿而已,哪里有你们的荣华富贵重要?杀了她,再把你们拉拔起来,你们日日享受更好的日子,敢把以前的那些东西往外说么?
是要安静富足,还是要抄家灭门?
尤太贵妃能从后宫厮杀出来,及至今日,哪怕先帝已逝,还能稳稳的戳在后宫,一步不挪,就能知道她的本事了。
兰家人未必没有更大的贪心,可对手是尤太贵妃,她必然会恩威并施,杀鸡儆猴……治一个小小的兰家,将所有风险掌控在一定范围内,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还是那个问题,这具婴孩尸骨,小小一团,明显就是未足月或才降生的孩子,谁生的?如果是尤太贵妃自己生的,的确没理由和兰露埋在一起,难道……
叶白汀想,尤太贵妃那么聪明,胆子那么大,想要借‘有孕’固宠,为了保证孩子顺利出生,会不会除了一个‘幌子’外,还藏起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真正有孕,能帮她做这个局的人。
只不过当时仍然出了意外,计划才不如预期……
这个人是谁呢?
他突然想起韩宁侯夫人单氏,仇疑青曾提过,这个时间段,她也滑过胎……
可不管韩宁侯府,还是单氏本人,都更亲近太皇太后,关系来往都在那边,与尤太贵妃立场敌对,怎么可能帮她呢?
叶白汀微微阖眸,脑海里无数画面滑过,一样一样,全是案件相关线索,不语很久。
最后,才低下头,看婴孩尸骨。
骨骼很小,甚至发育不全,或遗漏了很多,看不出明显死因,只能根据身长判断他真的很小,是个男孩子,骨节本身状况无损,一定不是死于明显外伤……
他一边仔细验看,一边在尸检格目上认真记录,直到所有工作结束,才小心将骨节摆好:“好了,送回去埋好吧。”
秦艽站起来,活动了活动手腕:“行,给我两刻钟。”
这回非常顺利,大约也是夜太深了,巡夜人鼾声震天,别说巡视,醒都不带醒的。
秦艽将人骨放回到棺材里,整理齐整,覆上尸布,盖了棺,钉了钉,重新放回墓坑,将挖出来的土埋上……他活儿做的到位,当时起坟时,外面一层浮土专门刨在了一边,这回再铺回去,坟的颜色没什么差别,像从未动过一样。
再回到马车时,叶白汀正坐在车辕等他。
大约不耐烦马车里的热意,少爷靠着车门,一条腿屈起搭肘,一条腿垂下轻晃,整个人蒙在车顶灯笼的微光里,如珠玉生辉,漫漫夜色也掩不住他的出尘。
秦艽大步走过去:“少爷,也让我跟了你吧。”
叶白汀正在想案子,反应慢了一拍:“嗯?”
“此前我就说过,做锦衣卫的人,感觉很不错,自由又爽快,我这点本事是家传手艺,又不想丢开手,将来寻个徒弟就是,大盗的买卖,我洗手不干了,以后司里要是有活儿,尽管叫我……”
秦艽说完,就觉得不够干脆:“你连姓相的小白脸都要,我不比他用处多?”
“好啊,”叶白汀看着他,微微一笑,“你来赶车。”
秦艽瞪大眼睛:“我这么大本事,接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赶车?让我赶车?”
叶白汀手撑在下巴上:“所以,你赶不赶。”
“……赶。”
秦艽别别扭扭的拿起马鞭,坐在车辕另一侧,开始赶车,没想到没过多久,发现连这个都干不了了,因为这种活都有人跟他抢!
指挥使来了,不但抢了他的活儿,还把他扔到了车后,叫他走路回去。
……操!
指挥使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诏狱囚犯啊!你不怕我跑么!哪怕让我去车里坐着呢!你要押解我的啊!
叶白汀看到仇疑青很惊喜,尤其是看到他带过来的小吃,眼睛亮亮的接过来:“你怎么来了!”
“接你。”
马车再次启动,车轮滚滚,马蹄声声。
“查的怎么样了?”仇疑青问。
“宫女兰露没生过孩子,但棺材里有个孩子,不知道是谁的……”
叶白汀简单把结论说了说,仇疑青沉吟片刻,道:“单氏这边没问题,她当年的确在同一时间段小产,但那个孩子痕迹可查,就在韩宁侯祖坟里。”
“你挖了?”
“已命人确认。”
那就是没有多出来的孩子……三皇子从哪儿蹦出来的?
叶白汀凝眉:“难道我们猜错了,本案与三皇子身世无关?”
“不可能,”仇疑青话音笃定,“这么多线索指向,动机引领,环境错综复杂,只能和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