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便显得如此耐人寻味。
在场唯一知晓任平生身份的傅离轲心头微微一跳,他能明显看出任平生此刻状态不对,偏生在这个时候被戳穿了身份,她嘴皮子功夫是厉害,可眼下应当也无心应对了。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傅离轲脑中过了无数个念头,思考该如何帮任平生圆这一局。
没想到任平生低声笑了下,幽沉的目光逼向左护法,轻声道:“别急。”
这两个字语调甚至有些轻巧,但配上任平生此刻森冷如恶鬼的神色,倒叫人心头一寒。
“你这么怕死的人,却还带人上了这死地,是因为若任务完不成,你本也没有活路,对吧。”任平生缓缓道。
任平生眼底的讽意让左护法一阵恼怒,心头涌出一股狠意来。
星主说过,此行的目标比潜伏到明烛身边还要重要得多,若完不成,他便不用回去了。
云七再宝贝,也不过是个望海潮的小辈,他是对星主无能为力,却不代表一个实力低微的小辈也能如此给他甩脸色。
再度想起方才星主的话,左护法吃了颗定心丸,转而怒斥道:“你果真是背叛了天外天,怎么,像你这般冷血无情的刀,难道也因为天衍这群毛孩子所谓的真情而感动,选择归顺了?”
这番话可以说难听至极,可在场无论任平生还是天衍弟子们,竟都没有因他的话而被触怒。
云近月恍然想起,当年在梦微山神树镜尘中,同样也是他们这群人。
作为师姐,她那时给了师妹解释的机会,此刻自然也该如此。
于是,在傅离轲还没想好怎么帮任平生圆这个谎的时候,云近月深呼吸片刻,心平气和地对任平生道:“师妹,此事先搁置不谈,我们先逃出这里再说。”
一旁天衍众人连连点头,颇为赞同,对待任平生也依旧是先前的亲近态度,并未改变什么。
若非不合时宜,左护法简直想怒骂一句你们天衍究竟有没有一个正常人!
他冷笑道:“你们当真如此相信她?可惜,她却要辜负诸位的期待了,无论尔等相信与否,她都是云七,我亲自派去天衍的暗探,亦是天外天深入天衍最锋利的一把刀。”
狂风呼啸着,远处沉闷的声音愈发靠近,沉默席卷了天衍一众弟子,此刻任平生偏偏一言不发,给他们原本充足的信心浇了一盆冷水。
任平生缓步靠近,目光穿透左护法,悠悠地落在了他身后,那里,一个巍峨的黑影稳步而来,每一步都踏出如有山崩海啸之势,无形的压力砸在所有人的心头。
任平生喃喃道:“别急,总归……你今日走不出这里了。”
任务完不完得成,又有何区别。
左护法心头的焦虑愈盛,他觉得云七大抵是疯了,哪怕她体内仙核被剜,不至于被山中幽影当成敌人,可在如此鬼气森森的地方,面对如此骇人却又未知的敌人,她竟完全没想过要逃走,这次任务全程充斥着难以言说的诡异,叫左护法一腔怒气不知该向何处宣泄。
很快,左护法看见任平生眼底竟出现了些微的光亮,不再像先前那般死气沉沉。
她松开手心攥着的最后一点阿乔化作的飞灰,奋力地向着那个可怕的黑影奔去。
擦身而过之时,天衍弟子们似乎听到了一句轻烟似的话散在风中。
“躲起来。”
她如此说。
云近月思忖了不过一瞬间,当机立断,决定继续相信师妹,也不同左护法对峙了,当即带着天衍全部人飞速找了个最近的山洞躲起来,只探出头向外张望着。
他们看见任平生向着那可怕的黑影奔去,她红衫似火,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留下飞焰残红的一瞥,步履轻松,却又似乎带着无比沉重的怀念。
他们从未见她情绪如此激烈过。
那道明煌红影向着沉默厚重的黑影奔去,衫裙在身后拂动,分明是不顾一切的,可顷刻间,气氛骤变。
那巍峨黑影毅然横剑,清凌剑光疾驰而过,如怒浪惊涛、平地生波。
身后帝休种下的一片春天犹在,只是那个给自己取名叫阿乔的少年不在了,剑光擦过树干,残余剑气带下枝头花瓣,倾如雨下。
众人互相倏然一窒,转眼间,这瑟瑟清寒的山巅竟有暖阳破云而出,瞬息间将所有被封冻的人身上的白霜暖化。
不知何时,任平生指尖捻着的符箓幽幽燃烧了起来。
符箓尾部染着紫色的符火,轻而快,却足够温柔地撞上黑影。
她最擅长的字符,飘飘摇摇撞在了黑影身前,不带任何的伤害,却意外地绽出一抹穿透冰层的温度。
心字·日光斜。
最初写下这张符时,是个晴光正好的春日,窗外枝叶漏疏影,只有一缕清亮的日光打在窗愣上,便似天光倾泻。
飞奔之时,任平生甚至连修为都已经忘记,耳膜一阵风动,似雷霆之重。
她只是想起了很久之前,她同素光尘聊起这个最为狠厉霸道的阵法时,问过素光尘一个问题。
“抽出灵魂,献出力量的人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那承受这些力量的人呢?”
承受了超出这个世界能够承载的力量,短暂成为了神明的人,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不知道。”出乎意料的,素光尘只给了这样的回答。
那是任平生完全想象不到的答案,她惊讶道:“你不知道?”
素光尘冲她摊手,无奈道:“这个阵法自创立至今从未被用过,人的承受极限不同,我也无法确定,那个人究竟会怎样。”
“也许是和献祭的人同样的下场,也需是意识混沌失智,也许在那最辉煌的一刻过后便彻底灰飞烟灭。”素光尘垂着眼,没看任平生,只是道,“也许……他足够幸运,能够活下来。”
“个中种种,谁又知道呢。”
黑影显然没有任何意识,可他的剑却足够快,也足够利。
剑气卷起飞雪长龙,幽深的剑气凝作长剑本来的模样,倏然凝成数百道剑影,从四面八方倾斜而下,道道正中任平生的心脏。
恍然间,任平生似乎听到了对面这个失去了所有神智意识的人在说话。
那沉闷而悠长的声音滚落而下,以锐不可当之势,慨然道:“心脏,留下。”
天衍众人在一旁看着,他们感受不出那黑影的修为,只知道这比起他们尊崇多年的云微还要可怖得多,而修为同他们无异的任平生在这剑浪气海中艰难驻足,竟还一步步向他靠近。
她身上似乎被某种力量保护着,寻常力量难以伤害她,可这足以撕破天地的剑气岿然合围而下,几乎下一刻就要将她撕裂至粉身碎骨。
一道剑气划破任平生的左肩,第二道、第三道……很快在她的红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
可似乎因为沾染了她的血迹,剑气的动作反而慢了下来。
几乎在这瞬间,日光愈盛。
穿透冷厉的阴云,拨开雪原的迷雾,毫无保留地洒在了黑影身上。
似乎感受到这日光的温度,黑影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身上浓郁的阴气在缓缓褪去,属于人的鲜活的色泽在逐渐显露,此刻他意识尚未回归,可不知为何,露出了些微的紧张,一闪而逝。
阴雨连绵与千年飞雪在此刻终将消弭,峰回路转,绝望之时,终于得见山头天光相照。
任平生温热的掌心贴合在了他冰冷的颊边,她的指尖带着略微发烫的低焰,强势地驱逐开幽黑的迷雾,最后拂过黑影的双眼。
众人只余惊骇,这一瞬,修为同他们无异的任平生竟爆发出了能媲美道成归的威势,以不可撼动之势,将黑影所有的反抗和不满都镇压了下去,几乎是强制地攥住他的手腕。
可她身上那属于道成归的惊天力量终究只有一瞬便很快消弭,她又变回了曾经那望海潮的少年修士,甚至比之先前还要更加虚弱几分,脸色尤为苍白。
那双眼猝然睁开,似有灵光雪泥鸿爪似的轻落一撇,不知何时散落于何地的神智终于彻底回归到他的身上。
他深深望着任平生,感受着她温热的掌心从自己颊边拂落,脱力地垂下。
这时隔千年的一眼,不知是惊骇还是后怕,仓惶地从任平生眼锋前擦过。
“砚青……”
在她脱力前,坚实的臂膀牢牢地托住了她,对方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却依旧下意识地接住了她。
这一刻,似乎万物都在发出震颤的嗡鸣。
神智重现,灵魂归位。
千载久别,那双托住她的手臂越收越紧。
她意识迷蒙,在远超这具身体的高强度灵压和剑气海之中艰难坚持,消耗实在太大,哪怕有本体留下的能挡下道成归一次攻击的保命符也依旧不够。
任平生阖眸,眼前隐约闪过砚青深邃眉眼中复杂的眼神。
终于,一滴热泪滚落雪里。
砚青啊。
第176章 心脏在哪
一滴冷雨落眉心。
砚青怔然抚了下额心的濡湿, 只觉得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真实的触感。
长梦千载,这些年的一切都仿佛虚妄,靠着一线执念浑浑噩噩地活到如今。
他怀中兀地一沉, 是面前那人脱力栽倒下来。
这具身体的重量和他熟悉的明烛相距甚远,眼前人太过清瘦,在这凛冽清寒的飞雪之巅,似乎轻易就会被风刮走,他印象中的明烛, 比现在这个人更为高挑、明艳, 骄傲得甚至不可一世。
可他几乎不用太多思考,仓皇一瞥间,就足以肯定。
哪怕她的容貌同之前不一样了, 身体也变了,可这人就是她,砚青万分肯定。
来不及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的修为为何会低至如此, 砚青就已经听到了另一头传来一个陌生男子又惊又怒的声音:
“云七,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左护法此刻的心情已经无法用简单的惊怒来形容,此间发生种种都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唯一知晓的是,此地最可怕的存在,那个因为种种原因只能被困在两峰夹道中的人,被她亲手释放了出来。
裂天山是个怪地方, 左护法早就知晓,这里存在着某种特殊的结界, 防备着天外天那位强大的新任星主, 任他纵有翻天之能, 也对此地心存忌惮。
那结界的来源便是眼前这人。
他亲眼看着这个可怕的存在被逐渐褪去黑雾,唤回了神智,那双锐利狭长的眼睛散发出令人瑟缩的锋锐目光。
他敌不过。
左护法心头生出一个无比清晰地念头,这人太强,他根本没有任何希望能与之匹敌。
剑君,砚青。
剑乃凶器,却又是君子之器。
千年以来,于剑之一道,能得君子之名的,也唯有砚青一人而已。
他身为天外天护法,对当年发生在裂天山的这场恶战略有耳闻,如今终于亲眼得见,对着面前似威势似巍峨高山倾轧而下的人,心头除了无边的恐惧,再无其他。
云七和砚青究竟是何关系?不,应该说……云七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