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儿的婚事,今后不必让你过问。
由我这个做父亲的,亲自为她做主。”
说罢,冷面拂袖而去。
*
忠毅侯府。
毛韵娘连日劳心费力,累得病倒了,正戴着抹额斜躺在榻上,在刘妈的服侍下将将喝过一次药,才觉得精神略略好些,胃口也开了,正准备让小厨房端些合口味的糕点来……
此时婢女来报,道表姑娘来探病了。
自从外甥女搬离忠毅侯府,安置在小花枝巷的那处宅子之后,毛韵娘因着刚入京城,庶务繁杂,就再没去看过她,只是这孩子心孝,总是三天两头过来请安,有时候若见她在忙不好叨扰,便又径直回去了。
很多若非婢女提起,毛韵娘压根都不曾知道她来过。
毛韵娘笑笑,支起身子靠在雕花架子床背上,往腰后垫了个软枕,立马招手让人进来。
“吱呀”一声响,尤妲窈轻身软步踏入屋内,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她今日穿了身明亮的浅碧色衣裙,衣领处盘用掺着金线绣着白色的缠枝花,让她艳丽的面庞多了许多娴静,流光溢彩的衣料,严丝合缝勾勒出身形曲线,婀娜多姿,步步生莲。
难得的是举手投足间,雍容华贵,风范十足。
丝毫看不出只是个小官家的庶女,反而像个世家大族,受书香气浸染的大家闺秀。
人还是那个人。
相貌还是那个相貌。
气质却完全变了。
若非毛韵娘晓得她现在的处境,只怕是觉得她这些时日,必是受哪个礼仪嬷嬷专门调教过。
“月余不见,窈儿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尤妲窈先是含羞低头,依着规矩行了个问安礼,然后坐在榻前的绣凳上,温声关切问道,
“舅母精神可好些了?
我听大夫说,病中之人需多吃些温补益气之物,所以特做了些红枣山药糕来。”
“并无大碍,至多再躺上个一两日,也就都好了。”
真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毛韵娘伸出指尖捻起块红豆山药糕送入嘴中,只觉软糯可口,唇齿留香,止不住地夸赞,二人先是道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紧而毛韵娘牵起话头来。
“冯德才上尤家提亲的事儿,想必你已听说了吧?
好在文昌这孩子心思细腻,得知冯家要上门提亲的瞬间,便立马写了封书信过去,道清楚了事情原委,且幸在你父亲也不至于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所以才未能让冯德才的奸计得逞,否则你哪里还能在此处陪我?只怕要被钱氏那个虔婆捆回弯柳巷备嫁,不日就要塞进冯家的大红花轿中……同我们至此骨肉分离了。”
可不是。
这几日表哥出府养生去了,尤妲窈没个人商量,在家中日日如惊弓之鸟般。
她生怕冯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冲入门来抢人,如在斜香巷般欲将生米煮成熟饭……幸哉,幸哉,担心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
“父亲到底还是顾念着我的。”
外甥女垂下颀长白润的脖颈,薄唇微抿,一丝委屈在脸上划过,又瞬间消弭……
毛韵年这个做长辈的看在眼中,心里很是怜惜,轻拍了拍她落在榻边的手背,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打算。
“你父亲确是顾念着你,不仅拒了冯家的婚事,这几日还四处活动,似在为你相看未来郎君……只是他到底是个大老爷们,处理起内宅中事,走动起来哪里有妇人方便?估计也不如我们女子般想得周全,那些郎君一个个瞧着玉树临风,若不细细打听,谁有又知道里头是个什么芯子?你现在情况特殊,更加要瞪大了眼睛,绝不能再嫁个金玉其外败于其中的。”
“且我想着,哪怕境况再差,也该将你的婚事早早提上日程,否则就这么熬着,熬到真相大白那日又有何用?女子一旦过了双十年华,若再想议亲便是难上加难。我眼瞧着,那钱氏不将你发卖了便是好的,断乎不可能为你的婚事奔波,而你庶母因着妾室身份,又不好出门走动……
窈儿,你若放心得过舅母,便由我为你做主,如何?”
尤妲窈闻言,几乎就要感动得落下泪来,她轻点点头,
“舅母疼我我怎会不知,一切但凭舅母做主便是。”
毛韵娘见她如此信任,心中也是一暖,干脆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先温声问了一句,
“那你先告诉舅母,你现在可有中意之人?
若是有了,倒也不必费事了,我先去打探打探郎子的人品,再去帮你探探口风?”
若说中意之人……倒是确有两个。
她脑中立马浮现出了萧勐与赵琅的面孔。
只是萧勐那头……三日之期已过,却仍不见他传来好消息,想必是他终究未能说服双亲,同意这门婚事。
至于赵琅这边……或是因着那日没有赶去书斋赴约,让赵琅彻底淡了心思,反正自那次后,他便再未相邀过。
所以尤妲窈摇摇头,
“没有。”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
毛韵娘接过话头来,“没有也不要紧,如此正好,舅母另好好给你相看一个。”
“五日后是你舅父四十寿辰,他初得圣恩,又是才升调回京,接待同僚也好,亲近贵胄也罢,饶是念着这是他从军后在家中过的第一个寿辰,也是要广发拜帖好好操办一场,那日必定宾客盈门热闹非凡,其中不乏有些还未成亲的青年才俊……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那日务必要盛装打扮前来,给众人留个好印象。”
尤妲窈神情一滞,眼底都是忧心忡忡,嘴中嗫嚅迟疑着,
“这样隆重的日子……我出席会不会不太好?
舅母…我委实怕……”
可过了几息之后,她的眸光又逐渐恢复稳态,最后轻声应承了下来,
“只是舅母既放心得过,我便不能推迟。”
毛韵娘将她细微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眸光暖亮,轻扬了扬眉,
“哦?
怎得?
又不怕了?”
“外头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我只要不出门,不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就行……可若是参加舅父寿辰,我便担心在此等吉日,因己之身拖累整个忠毅侯府受人非议。
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尤妲窈咬了咬唇。
“莫非我日日龟缩在家中不出门,外头那些人就不嚼舌根了么?我若是当真这辈子都不见人,反而才是如了那些人的愿。
且我行得正坐得端,该心虚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冤污我的王顺良。他都有脸在京城中长袖歌舞,我凭何要躲?我偏要光明正大出来交际!
再者,那样好的日子里,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心中再看我不爽,理应也不会对我这个忠毅侯府的外甥女太过造次。”
眼见她想得明白,毛韵娘眼底也尽是欣慰,抬手轻抚着她的头顶,
“我的儿,只要有这样的心气,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之事?
若潇潇能学了你半分去,我这做母亲的便也可以彻底撂开手,从此不必操心了。”
尤妲窈被夸得面庞微红,直弯她的怀中钻,
“……舅母先莫夸我,以往我可从未参加过此等酒宴雅集,论起来这还是头一遭。
那么大的场面…若是窈儿不慎出了什么岔子,舅母可不准怪我。”
这难得的女儿家娇俏模样,引得毛韵娘窝心发笑,
“莫怕!
饶是捅出天大的篓子,自有舅父舅母替你兜着!”
第六十章
赴宴之事,就这么敲定好了。
念及舅母病情还未痊愈,说话又太费气力,所以尤妲窈只略呆了呆,便退了出来,她沿着雕花彩绘的长廊缓缓而行,正要走出内院的垂花门,迎面就望见表姐在仆妇们的簇拥下踏入园中,潇潇表姐以往是个极其明媚开朗的性子,饶是见了生人也自带几分自来熟的属性,也惯常爱穿些明媚颜色的衣装。
可自从经历退婚之事后,肉眼可见整个人消沉了些。
脸上的笑容浅浅的,虽不如初入京时那般无邪,可却添了几分矜静,再加上着了身浅湖蓝绿色的衣裙,显得整个人愈发沉稳。
自从那日斜香巷后,当家主母又乍然病倒,整个忠毅侯府俨然乱成了一锅粥。
外头的风雨自有楚文昌顶着,而楚潇潇作为家中退婚的当事人,且又是家中嫡女,便在内宅中顶起了片天。她首先应对的,便是在冯得才被革职后,冯家那群上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亲戚,其次又要理清退婚前二人绑定的各种人际利益关系,再者还要在母亲榻前伺疾……实在是忙得分身法术,姐妹二人便没有打过照面。
可尤妲窈虽人在家中,却也听说了冯母使出的那些烦扰放赖的手段,内宅妇人耍起狠来,都是直戳要害的暗伤,幸则从这段关系中解脱出来之后,表姐浑然变得有决断了许多,处理起事情来干净利落,连方才毛韵娘提起来,都说女儿已很有些将门虎女的风范。
现下好不容易碰上了,尤妲窈立即饮上前去,温声抚慰道,
“……表姐,这两日你委实受累了。”
其实何止是累。
是心乏,是通身的精气神都几近熬干。
短短两日经历了怎样的兵荒马乱,楚潇潇甚至都提不起劲儿去想,都是以往识人不清合该受的,吃一堑长一智便是了,可只觉得真真对不起表妹,她也是事后才听阿红提起,那日在斜香巷,冯得才趁着表妹无人护卫,竟丧心病狂到想要将表妹掳入院内,欲将生米煮成熟饭?幸而他没有得逞,否则表妹岂不是受她拖累,毁了终身?
一想到表妹曾为了护她,而遭受过那样的冒犯,楚潇潇便觉得愈发惭愧,
“我不碍的,冯家再如何胡搅蛮缠,也不过就是螳臂挡车。
我只后怕一桩事,便是那日不该负气出走,独留你一人应对那豺狼,累得你……”
尤妲窈显然知道表姐想说什么,只风轻云淡笑笑,
“我亦无碍,那豺狼连片衣角都未曾触到,油皮都没有擦破分厘……左右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表姐切莫再放在心上,更无必要再让舅父舅母知晓,免得他们为我操心。”
说到底,为了摆脱掉这门婚事,姐妹二人的生活都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震荡,可只要最后的结局是好的,那便不算亏。
分明相识时间不长,可在屡遭劫难中,彼此都见到了对方身上烁烁的品性德行,真真算得上是同生死共患难,虽是表亲,情谊却更甚亲姐妹了。
不再回首过去的磨难,开始展望起美好的未来。
楚潇潇摆了摆手,道了句“不提那些糟心事”,然后将话头落在了五日后的寿宴上。
“得知父亲此次是整寿,皇上特意下了恩旨允他休假回京,三日后就能回来了,他老人家以往常年呆在军中苦寂一人,最是喜欢热闹,所以窈儿你那日务必要到场。
对了,小花枝巷那个养病的表哥呢?他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