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崇文殿出来,谢玉幹与朱厹并肩而行,前者不无感叹道:“从同光年间到定鼎七年,从陛下出镇幽州到君临天下,从扼制契丹南侵到反占仪坤州,我大唐几度向契丹用兵,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场战事终于要迎来结局……可真是不易啊!”
朱厹感同身受道:“的确是不容易。若无陛下当年出镇幽州,何来今日的灭契丹国之战?”
谢玉幹点点头,忽然问道:“待得来日灭了契丹,渤海国会如何?”
“还能如何?”朱厹伸手拍了拍肥大的肚腩,笑得脸上肥肉激荡,“自然是设行省了。”
“设行省……”谢玉幹抬头前望,凭空生出几分豪气,“灭国设行省,壮哉我大唐!”
……
春雨淋漓。
“自打张一楼去了安西,听说天山南北都是称赞我大唐仁义的声音,这厮在安西的民政举措如何,由此已是可见一斑。这回灭契丹设行省,契丹民政较之安西更为庞杂,用武之地不少,我曾向陛下请命去契丹,奈何陛下不准,临了还是派了王公前去。”苏禹珪的府中,苏逢吉站在屋檐下,双手拢袖望着雨滴成串,跟前者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不无失落之意。
“你是财政大臣,陛下自然不会让你擅离中枢。”苏禹珪实话实说,“王公昔曾追随陛下于幽州,对契丹诸事都熟悉,乃是主持契丹民政的不二之选。”
“横刀立马,建功塞外,是我等唐人的毕生追求,此番错失良机,我怎能不感到可惜?”苏逢吉叹息道。
苏禹珪宽慰道:“若是契丹战事顺利,来年朝廷还会用兵吐蕃,你可以再试试求求陛下。”
“吐蕃?那就更不可能了。”苏逢吉摇摇头,“陛下把江文蔚、张易放在河西,数年没有半分调动,既不派去西域又不派去契丹,摆明了就是日后要用在吐蕃。”
苏禹珪奇怪的看了苏逢吉一眼,目光中带上了两分审视意味,“你想做宰相?”
苏逢吉苦涩一笑,并不避讳,“陛下的用人之法,已经很是明显,两任宰相冯公、莫公,前者是跟在征战的陛下身后,走遍了大江南北的,后者是出海归来才做上相位的,不曾跟随大军征战,不曾历经沙场,不曾塞外建功,哪里能做宰相?姑且不说江文蔚等人,便是学院的赵普、李重美等人,都被陛下带去了参与河西、安西之战。”
说到这,苏逢吉喟叹道:“横刀立马,建功塞外,不仅是我唐人的毕生追求,也是通向宰相之位的必经之路!”
苏禹珪的神色没有格外变化,望向庭院中被春雨淋打的花圃,“做不做宰相,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想过……不过我最近倒是听到一些风声。”
“甚么风声?”苏逢吉好奇的问。
苏禹珪目不斜视,“听说你这位财政大臣,有贪污受贿的嫌疑。”
苏逢吉瞪大了眼,“苏禹珪!你还防着我呢?这事现在不归你管了吧?那是御史台的职责!”
苏禹珪皮笑肉不笑道:“我是《大唐律》的主要起草人,毕生都有监督律法施行之责。”
苏逢吉无奈道:“真有你的!”
这是一场看似无关紧要的谈话。
但也正是这场谈话,让已经自觉做不成宰相,便想充分利用手上职权“假公济私”的苏逢吉,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
……
春雨初歇,院中还有水汽,不过因为铺满石砖,积水倒也干得快,只是未等水汽散尽,便有两人持剑跃至院中,开始捉对厮杀。这其中一人着红色劲装,身形娇小,是名女子,另一人青衫长剑,风姿出尘,像是世外修士。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两人才停下手来,这时便有仆役搬了椅子茶凳,置于院子边,让两人休息。
缓了气,饮上一口清茶,剑子看向第五姑娘,声音依旧清清冷冷的,“想不到几年没见,你的剑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也不知陛下这些年有没有因为政事,耽搁了身手。”
第五姑娘呵呵道:“若是陛下果真因为政事耽误了身手,你不就可以赢他一回了?”
剑子哼了一声,“我也从来没输过!”
第五姑娘瞥了他一眼,“那是陛下让着你,别说你还没察觉过。”
剑子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大叫:“你快些帮我带个话给他,我要进宫去跟他比武,这回我一定会赢下他!”
第五姑娘叹息道:“怕是没有机会了。”
剑子满面不解:“为何?”
第五姑娘低下头,双颊绯红,“过两日,我也要进宫了。”
“你也要进宫?”剑子疑惑半晌,忽然反应过来,“那岂不是说,整个洛阳城,不,整个大唐,我再也找不到交手之人?”
领悟到这点,剑子咬牙切齿:“自打桃夭夭进了宫,我就再没跟她交手过,这回连你也进去了……陛下轻易又没个闲暇理我……我,我还要这剑何用?!”
说罢,竟是愤然起身,将长剑掷了出去。
第五姑娘好笑的看向他,“要不你也进宫?”
“我进不去!”剑子回头恼火道,却发现第五姑娘目光戏谑,这让他脚底升起一股凉意,“你……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第五姑娘悠悠道:“别装了,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其实也是女儿身?”
……
幽州。
“近来耶律德光可有甚么异动?”
“异动谈不上,都在意料之中,他应该是得知了陛下要在今年用兵契丹的消息,正在厉兵秣马,准备来日与我王师决战。”
节使府邸中,李彦饶正在跟刚从契丹归来的赵象爻座谈。
“定鼎三年的仪坤州之役,暴露了契丹前些年蓄积的军力,耶律德光用炸药、火炮等物,猛攻仪坤州军堡群,想要重现长兴年间,我军攻克仪坤州的战役,殊不知仪坤州防线早已今非昔比……耶律德光进攻仪坤州受挫,转而利用骑兵优势,在草原上与我等周旋,采用奔袭战术到处点燃烽火,却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
李彦饶如是说道,“这回我大唐有备而来,契丹被迫应战,耶律德光能够蓄积多少兵力,基本都在我等的掌控范围内,他的临死反扑,注定打不开局面。”
赵象爻笑道:“无论如何,这都是耶律德光的生死战役,自打耶律敏出任契丹宰相,十多年来,契丹已经发生了太多变化,他若是再不绝境反击,怕是往后不用我大唐兵马北伐,他的契丹国就成了我大唐的藩属。”
李彦饶露出思索之色,“我朝复河西、安西后的这些年,回鹘、黠戛斯,包括鞑靼、吐蕃,都在不停遣使洛阳,朝见吾皇,就更不必说南海之外的那些邦国了,在这种四海皆臣、八方来朝的大势面前,耶律德光怎能不惊慌焦虑?这天下就剩他一个契丹国了,孤立无援,又显得弱小,这回耶律德光还有聚集兵马,与我大唐决一死战之心,已是殊为难得。”
赵象爻面有追忆之色,“天成元年初,陛下带领卢龙、百战军一临西楼,耶律阿保机死,耶律倍上位,室韦、鞑靼划土自治,使得契丹国势大挫;长兴元年,陛下二临西楼,耶律倍死,二十万契丹兵马自相残杀,其国已经颓丧;如今,到了定鼎七年,王师终将三临西楼,也是时候将契丹国从草原上抹去了!”
……
秋,洛阳发禁军十五万,陆续抵达幽州。
第951章 雄才大略为君王,盛世帝国新大唐(四)
首先抵达幽州的是先锋百战军,与卢龙军是故人,时任主将赵弘殷,也是老面孔,李彦饶出城相迎、安排扎营事宜的时候,与赵弘殷相谈甚欢。
出征契丹的军队由太子李重政与枢密使夏鲁奇率领,前者是招讨使,后者是行营都统,来的也是禁军精锐,久负盛名的将领,除却出镇河西、安西的部分,如安重荣、高行周、王思同、李从璋、李彦卿等,俱都随行在列,不过孟平没有随军前来,作为军功已满的将领,他如今统率五万禁军坐镇洛阳。
赵弘殷没有在幽州停留多久,既是先锋,自当有先锋的位置,两日后就去了仪坤州。抵达仪坤州后,赵弘殷着即安排驻扎,并且派遣大量游骑、斥候,依照惯例,对方圆五十里范围内的敌军势力,进行拉网式的清扫。
随着十五万大军陆续过境,幽州一线的百姓,俱都听闻了帝国要灭契丹的风声,于是群情激昂,妇孺老弱自发组织起来,携带酒肉吃食守在官道旁,见着行军队伍便涌出来,逮着谁就是谁,把携带的东西都塞过去,青壮男儿则纷纷涌向军营、官寺,振臂请命随军出战。
——然而更多的青壮,却早已被组织起来,运输大军的各种物资,保障大军的后勤供应。
……
依旧是初秋,依旧是幽蓟边界。
官道旁有一家木棚搭成的小店,看起来依然颇为简陋,里面依然只有三五张木桌,几条板凳,简单却不凌乱,桌凳摆放得很是整齐有度。
木柜旁,一个年迈的老人,依旧斜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睛享受午后的斜阳,低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的轻轻敲打,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小溪边,照例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婉转绵长,正如这初秋的风,和风中飘然的落叶,带有一丝淡淡的萧瑟和清愁,却又似精灵般轻盈灵动。店中的客人不知不觉被吸引,都偏过头望过去。
哼着曲调怪异小曲的枯瘦老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微微起身,看向溪边。他那已经浑浊的老眼中,依然有怜爱,只不过怜爱之外,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
小溪旁吹响梆笛的,不再是那豆蔻年华的少女,而是人到中年的妇人,只不过她的肤色依然很光滑,让她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一曲罢了,妇人没有等老人喊她招待客人,就主动从溪边回来。
笑着与老人言谈两句,妇人就进了棚子,主动招呼棚子里不多的客人,询问他们的需求,为他们端上茶水。
事情并不多,妇人做完之后,就搬个了小凳,坐在老人身边,与他闲话家常。夕阳从棚檐落下来,散发着些许暖意。
“官寺每年都会给您派发粮食银钱,足够您衣食无忧了,怎么还要守着这件小棚子,每日来回折腾,您也不嫌累?”妇人温柔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
老人笑了起来,露出已经没剩两颗牙齿的牙床,“衣食无忧又如何?若是手上没个事做,那会闲得慌,就真是混吃等死了。这棚子虽然不大,但却是赶路人歇脚的好地方,我守着这个棚子,每年也不知要方便多少人。”
妇人又是敬佩又是无奈,只得说道:“我就说怎么昨天看账本的时候,发现您每年还倒贴银钱呢,原来就没指望着赚钱。”
老人笑得像个顽皮的孩童,透露着一股自我满足的得意。
不时,官道上出现了一支骑队,不是军中甲士,也不是行商队伍,谈不上鲜衣怒马,却也衣着不凡,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角色,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游。
藤椅上的老人,眼睛眯了起来,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暴露出他心绪的波动。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故人,准确的说,是和许多年前一样,装扮一样的故人。
那个故人,年过不惑,背着六把刀。
这世上会背六把刀的人不多。实际上,老人一生也只遇见过一个。事实上,让他至今印象深刻的,不是那个背六把刀的人,而是那人跟随的对象。
眼下,在那个背六把刀的人身前,是一个锦衣少年公子,玉带白马,丰神俊朗,没有带冠帽,这意味着他还没到及冠之年。
骑队在小店外停了下来,当先的锦衣少年下了马,走到老人面前,行了一礼,笑着道:“老人家安好。”
老人祥和的笑了笑,很好的将眼中微弱的精芒敛去,“郎君有何贵干?”
“来讨碗茶水喝。”少年郎的笑容不轻不重,没有刻意为之的谦和,反而让人觉得亲切。
凉棚里的妇人神色有些异样,自打她见到那锦衣少年,就在迟疑着要不要去见礼,不等她拿定主意,老人已经让她伺候些茶水,妇人便收起了心思,专心做些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的事。
妇人伺候少年郎茶水的时候,老人看向那背着六把刀的男子,“你我可曾见过?”
男子站在少年郎身旁,寸步不离,闻言笑道:“刘老好记性,同光二年,在下曾随主人到过此地,也跟刘老讨要了几杯茶水。”
刘老露出追忆之色,半晌后点头道:“的确是同光二年。我不会忘记,正是那一年,当今陛下出镇幽州,率百战军在葫芦口大败契丹贼,从此幽燕百姓,便跟着陛下戍边复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岁月……”
说着,刘老看向中年男子,“想不到快二十年了,今日还能再见足下,足下风采不减当年,真是幸甚。”
锦衣少年听到这里,转过头来看向中年男子,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出行前我还纳罕,为何这回到幽州来,你要弄这一身行头,背上六把刀,原来是为了让人认出来。”
中年男子嘿然道:“想当年,我在幽州也是有过不少光辉事迹的!”
话至此处,刘老看锦衣少年郎的目光就大不一样了,不过双方谁也没有主动戳破身份。
“不出意外,今年之后,北方就不会再有契丹贼了。幽云边境的将士百姓,为大唐戍边数百年,肩上这副沉重的担子,也终于可以卸下来。”锦衣少年郎颇有些感慨的对刘老说道。
刘老点点头,浑浊的眼中含着沧桑,“幽云军民,为大唐戍边数百年,为中国戍边千余年,一直跟长城之北的蛮贼厮杀不休。一代接一代,一辈传一辈,这长城内外,也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埋下了多少白骨……国家强弱不定,而边患连年不休,幽云的军民既悲愤又无奈,然平心而论,大家也都期盼着边患真正消除那日的到来,可以永久过上太平日子。当年陛下出镇幽州的时候,被称为幽云之福,变了幽云的天,也让我等都看到了一点希望……不曾想,这点希望,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就要变成现实了……”
说起往事与自个儿的切身体会,刘老的话多了起来,锦衣少年多是静聆听,偶尔应和两句。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时辰过去,骑队重整队伍,再次出发。锦衣少年郎与刘老拱手作别,临行之际,锦衣少年郎既没有豪言壮语,更不曾许下甚么承诺,只是目光更加坚定。
他本也无需豪言壮语,更无须许下承诺,因为他此行的任务,就是把豪情用在实处,把承诺变为现实。
眼看着骑队消失在视野中,刘老复又躺在藤椅上,慢悠悠的哼起小调。只是脸上的笑容,却是再也收不住,那是看到某种大业与荣光,被后辈继承之后的欣喜与自豪。
“您可知道这少年郎是何人?”妇人在刘老身旁坐下的时候问。
“怎么能不知道?”刘老嘿然笑道,“那刀客之前是陛下的亲卫,如今能让他随行护卫的,除了太子还有谁?”
妇人轻笑道:“他叫丁黑,方才也看到我了,不过和您一样,没有戳破这场聊闲。”
“那太子就不认得你?”刘老奇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