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一缕清淡的白梅香,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落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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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饱饭足之后,人们陆续散去。
少女从长乐坊转出,往东角楼巷的方向走。
一路上到处是挂满彩旗的戏台子,下面是围拢着看热闹的人群,上面的伶人们吱吱呀呀地唱戏。
偶尔唱到高潮处,人群哗地发出一阵喝彩。高楼上有闺阁少女轻笑着抛洒蜀红锦的荔枝,在彩棚上红艳艳落了一大片,携着数不尽的新年愿景。
一段婉转悠扬的唱词从风中传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另一人隔着帘幕对唱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走在路上的少女顿了一下脚步。
是那个人最喜欢的一折戏。
他走在路上的时候、赶着牛车的时候、无聊地发呆的时候,时不时会轻轻地哼唱一小句,眼底里藏着安静又悲伤的笑意。
她第一次听到下半句。
汹涌的人潮里,少女驻足在戏台前,抬眸望着台上盛装华服的伶人。其中一人在粉白的眼尾处抹了点胭脂,犹如凝着一粒摇摇欲坠的泪。
少女轻轻地跟着曲调哼唱着歌。
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喜欢这段戏文。
因为他也想要越过生死、拥有无尽的爱她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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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角楼巷的书坊里,人山人海。
一个醒木板子“啪”地一落,一身青布大褂的说书先生拢了拢袖子,悠悠然地说开了,“长安侠客行,快意恩仇事……”
“……却说敬德八年仲冬,风雪漫天之夜,侠士们拔剑而起、力挽狂澜……”
“……逆贼们被统统擒拿,腰斩于子城东南隅独柳树下……”
鼎沸的人声里,说书先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人群里少女的耳畔。
她低着头笑了一下。
要是那个人在。她心想。
他写的话本子一定比这些要好。
她悄然挤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踩着一段方木斜梯上到二楼。雅室的门在她的背后关上,楼下的声音如同潮水般褪去。
门里变得安安静静,甚至显得有几分冷清。雅室中央搁着一张矮案几,后面是一扇竹木屏风。案几两侧摆放着两个靠在一起蒲团,其中一个已经许久没有人坐了。
星光从窗外落下来,落得地板上满是星星点点的光。
少女坐在案几前,为自己沏了一壶助眠的茶。她把一个茶盏拢在手指间,望着窗外星光无声地潋滟,窗边仿佛倚着一个淡淡的人影。
他曾经在这里头一次亲吻她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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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子夜时分,书坊的人流也散了。
长街上傩舞的队列由远及近走来,喧鼓的声音震天响。
少女伫立在街边涌动的人群中,忽然有卖花的小童子朝她露出一张热情的笑脸,奶声奶气的声音向她问道,“姑娘,过年好呀,买朵簪花吧?”
她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小童子颠颠簸簸地跑开了,挤在看傩舞的人群里远去。少女静望了一会儿那个背影,转过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经过这条积雪的长街,穿过裁缝铺子往上走,是一间小小的阁楼。
阁楼的门口挂着一副老对联,朱红的纸面已经微微发旧了。
对联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是那个人很早以前写的。他们曾经在这里过了一次年,但是那个年过得太匆忙,对联没来得及换,所以一直都是老样子。
对联边还挂了很多很多桃符,上面绘着一尊尊气势汹汹的小门神。桃符也都旧了,有的木板裂开了细小的缝隙,使得上面的图案斑斑驳驳。
这些桃符都是那个人在东宫的时候画的,她花了很多时间全部找回来,挂在他的这座小阁楼前。
少女站在门口,对着门静了许久,伸手推开了门。
有一瞬间,她觉得门里面好像站着一个人,在她推门进来的时候转过身,歪着脑袋望着她笑。
“江小满。”那个人抱怨,“你好慢。”
那个声音温和又干净,哪怕是抱怨的时候也含着点笑意,教人不自禁地跟着微笑起来。
紧接着风从半开的窗里吹进来,面前的小阁楼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书案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书,纸页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瓣雪从窗外飘落进来,停在一页信笺上,好似一只雪白的蝴蝶。
少女合上了身后的门,解开腰间那壶酒。她倚坐在窗边,提一个酒壶,学着那个人的样子,垂眸望向下方蜿蜒的灯火。
灯火忽忽煌煌,犹如烛龙衔光。
这时,一蓬烟花炸响在天空,伴着遍地的爆竹声响。
纷纷扬扬的烟火落了九重天。那些烟花落在地面上化作星星点点的流萤,一刹一刹地照亮窗边那位少女的脸。
少女在半明半暗的光里,抬起头来。
“谢康,”她轻轻地说,“新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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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阳光把少女从梦中唤醒。
又是新一年的元日。
元日的时候那个人会心情不好,她本来要从除夕夜开始哄他,一直哄到他肯睡觉。
可是他在元日之前就睡着了,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那一年他答应过她,要押她去师父那里拜年,要带她去看杏园里新开的花,要在春天的时候煮很多鱼汤给她喝,要还给她数不尽的亲吻和拥抱。
可是他没能等到那一年的明年。
元日的清晨,少女从东角楼巷静静离开,悄然无声地前往皇家禁苑。
禁苑深处有一座陵寝。
她爱的人在陵寝深处沉睡。
她走过长长的甬道,经过赤金色的天穹,踩过笔直向上的石道。石道两侧绘满无数大大小小的神明,身披寿衣的人在日月的光辉里上升,变成漫天星辰的一员。
但是那个人没有变成星星。
她把他留下来了。她把他留在人间。因为她知道他喜欢这里。
墓室里停着一座棺椁。那个人沉睡在那座棺椁里。她坐在他的身边,低垂眼眸,望着他沉静的睡颜。
朦胧的晨光里,薄薄的霜雪覆上他的面庞,在他的眉眼间铺陈一层清寂的光。
她伸出手,轻轻地抹过他的脸,把那些霜雪一点一点地抹去。
就好像那一天,她浑身是血,半跪在一树白梅下,用尽全力地拥抱他。纷纷的大雪落满了他们一身,那些雪落在那个人的眉眼间,却化不开。
那天她让他躺在积雪的树下,伸手抹过他的眉骨、眼尾和脸颊,卸去他的那些易容,让他以本来的容颜,安静地沉睡。
然后她把他送到了这里。
她把他留在濒死的那个瞬间。
她花了很多很多时间去医治他的伤。沈药师日日夜夜都来,为他渡进那些猛烈的药剂,一次又一次化解他体内的寒气。她就坐在他的身边,握紧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冰凉,无知无觉。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睡着了也好。因为那种疗伤的过程太痛了。
他其实是一个很怕痛的人啊。
后来他的伤治好了,可是他始终都没有醒来。
他太累了,于是睡了很长的一觉,也许要睡上很多年。
她的一辈子还很长,所以可以慢慢地等他。
这一日是新一年的元日。元日的时候总是阳光很好、天空如洗、鸟雀啁啾,风里携着一缕清浅的花香。
一线天光从云层中乍泻,带着点飘飘转转的小雪,轻轻地落在棺椁里的人身上。
那个人的眼睫颤了一下。
他慢慢地醒了。
他在天光里睁开眼睛,似是从一场午后小憩里醒来,还是如以前般,半是茫然地望向她,含着如梦方醒的倦意。
她看着他。她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整个人微微地颤抖着。
分明念过很多很多遍他的名字,可是此时此刻她忽然失去声音。这一刻连风声都止息,漫天漫地都是寂静,只有头顶上方的雪无声地飘落。
他守望她十二载,而她等了他三年。
他们在寂静之中对视。他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眸光里有些混沌和懵懂,隔了许久以后他尝试着开口,嗓音还含着些轻微的哑。
他说:“你是谁?”
她忽然就哭了。
于是他怔住了,喃喃地开口,“抱歉,我只是想逗你一下……没想到你一下子就哭了。”
“江小满,我怎么可能忘了你啊。”他轻声说,“我睡了很久么?”
“长宁三年。”她低低地回答,嗓音里犹带哭腔。
“改换年号了啊。”他说。
“嗯。”
“是谢沉璧么?”
“嗯。”
“我没有想到……”他轻声说,“但她会是个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