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再来说说关于菜虫这个人吧。
这个人在班上的成绩表现,跟他的人际关係一样糟糕。我并没有很刻意观察他,然而毕竟我们之间只隔一条课桌椅间的走道,我很轻易地可以知道有谁来与他攀谈。一般来说,最常找他的人是学艺股长小雨,小雨接近他的时候总是毫不客气地捏着鼻子,尖着声音问他关于作业的事情。高二的学生有许多额外作业,小雨所担任的干部职位被公认是最苦难的,而造成这份苦难的理由,菜虫绝对是原因之一。
除了小雨之外,不得不跟菜虫有所接触的则是总务股长,不过我们的总务股长非常有风度,他不会当着菜虫的面捏着鼻子跟他说话,顶多只是憋着气,涨红了脸而已。
「你看他是真的不知道,或者只是假装没这回事儿?」我问嘉綺。老实说,我不相信菜虫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
「大概是久入鲍鱼之肆了吧。」她已经懒得管这些了。
后来班上开始出现一些离奇的传说,有人说,曾经在学校餐厅的餿水收集桶附近看见菜虫出没,他可能想偷扛一桶餿水回家,至于扛回去要做什么用途则无人知晓。这传说的来源,有人说是卫生股长带人到学校餐厅做打扫工作时所无意间看见,不过卫生股长已经郑重否认。
另外,又有人说,其实菜虫同学家境清寒,父母老迈而多病,颇有孝心的菜虫只好肩负起照顾弟妹的责任,每天早起做便当,所以才会沾染一身菜味、油味。这个传言我想大概是从香水女集团那边流出来的。班长是香水女集团的首领,对班上成员的背景最了解,有人说,在某个炎炎夏日的午后,香水女班长走进了学校办公室找导师,结果导师不在,而她看见了导师桌上的学生基本资料。此一传言从菜虫每天的精神萎靡跟自己带便当可以得到佐证。不过我有一点存疑,因为地利之便,我经常在午餐时间偷看见菜虫自己所带来的那个便当盒,老实说,如果我们每个学期交钱所吃到的营养午餐算是学生型餐点的话,那么菜虫的那个便当盒里面的菜色,则可以算是行政院长级的。
他会家境清寒?我一点都不相信。
当一群男同学正在进行激烈的分组篮球赛时,我看见菜虫安静地坐在榕树下,他不参予运动,也没有人邀请他。那一身的菜味恐怕沾染的不只是他的制服而已,连体育服装上面都有。
「想想这人也怪可怜的。」我指着远远处的菜虫:「这种环境他怎么待得下去?要是我的话,我老早就又转学了。」
「搞不好他是已经没得转了,才只好转到我们这里来。」嘉綺说。
我们的对话引起了一群女孩们的注意,香水女集团于是首先发难,有人说菜虫所到之处,旁人莫不掩鼻走避,真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故意在自己身上製造怪味,好来影响别人上课情绪的。然后又有人说,搞不好菜虫天生的嗅觉障碍,以至于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味道。
我不想参予太过无聊的讨论,拉着嘉綺到了旁边一点的地方。我更在意的,是暑假期间我们要忙的田野调查,那会让我们不只在学校时得忍受菜虫身上的味道。
「想到要调查什么了吗?」我问她。
「做城隍庙的你看怎么样?」嘉綺说,既然歷史老师如此重视台湾歷史的沿革,那么我们不妨做一些台湾本土化的,嘉綺的男朋友是个大二的学生,以前做过类似的报告,有些参考资料我们多少还用得上。
「但是问题是,我们不可能只做一家城隍庙,」嘉綺说:「这意味着我们小组的成员,势必然得要一起跑到外县市去,到处去找城隍庙,拍摄跟访问。」
「一起跑到外县市去?」我瞪眼。
「我男朋友有车。」她脸上透出喜悦,高二学生没有多少交男朋友的时间与精神,像这种能够结合爱情与课业的活动,嘉綺当然不会放过。
「你希望你跟你男朋友在车上浓情密意的时候,后座老是传来阵阵的怪味道吗?」我一想到就觉得噁心。
然后嘉綺的笑容也不见了。
这件事情该怎么办呢?我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或许我们应该去拒绝他的加入,那会是最直接的办法,但是歷史老师应该会很不高兴。当然也可能我们让菜虫独立作业,不过这样又未免太显得我们排挤他,班上每个人都不喜欢菜虫,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终究只是身上的味道难闻了点,还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倘若因为这样就拒绝与他合作,要是他问我们为什么不让他一起行动,那我们该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想着想着,我觉得很烦恼。体育课在第七节,经过了一天的疲劳轰炸之后,我已经失去了力气,怎么也无法做到像那群男生一样,竟然在这时候还有力气奔驰于球场上。几个女生们还在不远处吱吱喳喳地不晓得说些什么,而我昏昏欲睡,嘉綺在我旁边也快闭上眼睛了。一切彷彿都离我好远,篮球场上廝杀的吶喊声、榕树正对面操场上打垒球的加油声,还有另一边其他女孩们的碎语声,很远,什么都很远。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进入梦境之中,在体育课睡着是很夸张的事情,但我怎么也止遏不住睡神的召唤,我感觉自己正拖着缓慢的步伐,蹣跚向前,要走往一个未知的深渊。
「啊!」然而就在我接近那沉睡的世界之前,我的脚步忽然一颠,整个人全身一震,猛然惊醒过来。不过让我惊醒的是嘉綺,那一声尖叫也是她发出来的。
「干什么……」我正想问她发生何事时,就看见一个穿着垒球服装的男生跑了过来,满脸歉意,对着我们猛说对不起,然后捡走了一颗就落在嘉綺身边的垒球。
「搞什么飞机呀!」嘉綺很生气,真该庆幸那颗球飞过来时已经软弱无力,否则恐怕要打扁了嘉綺的鼻樑。
我拍拍她肩膀,安慰了她几句。嘉綺说这位置太可怕,她要换个角度睡。
「拜託,那一边更危险好吗?」我指给嘉綺看,转过另外一边去躺的话,不但可能会遇到更恐怖的篮球,而且体育老师就坐在篮球场边,在体育课上,对着体育老师睡觉,那可是一件大不敬的罪过。「还是这里好啦,至少垒球场离我们比较远,而且除非他们老打擦棒,否则是不会常常有球飞过来的。」我说我以我专业的职棒球迷素养保证,垒球要打出擦棒的机会,比要在高速公路上遇见行人还要困难。
「真的吗?」她当然不放心。
「相信我。」我带着镇定的笑容。
不过我的笑容并没有让嘉綺维持太久的安心,她都还惊魂未定呢,那瞬间她又忽然尖叫一声,整个人缩到地上,不用回头看,我也知道又是垒球队的人把球给打了过来,百忙中我一屈身,然后回头,就看见一颗劲道强势的垒球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而落下目的地正是我们的所在位置。
那当下我几乎忘了要移动脚步闪避,就在嘉綺跟我准备闭目就死的时候,有个人影晃到了我们身边来,他伸出手去拦下那颗球,垒球打中了他的手掌,「拍」的一声落在我们脚边。那人弯下腰来捡球时,我隐约闻到了炸排骨的味道,然后就看他把球抓在掌心,朝着垒球队那边用力拋掷过去,那一球在空中飞驰的速度很快,而且力道十足,完全不亚于球棒所打出来的威力。
顺着球的动线,我跟着移动目光,球在半空中划了半圈之后,准确无误地落入打击者身边,那捕手的手套之中,然后,我听见了垒球队员们的鼓掌声。
「难道是称讚我们躲得好?」嘉綺问我。
「想太多。」看着菜虫脸色平静,若无其事,慢慢走开的样子,我觉得他很落寞,但又彷彿有哪里不太一样,那是一种,一种我怎么也说不上来的感觉。
-待续-
谢谢,我想我那时候应该这样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