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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绮节听着摇扇声入睡,一夜甜梦,次日醒来,天光大亮,帐帘高卷,四面门窗却关得紧紧的。
  薄被紧紧缠在身上,连脖子都盖得严严实实的,差点压得她喘不过气,不用说,肯定是孙天佑的杰作。往日他从不早起,总要趁她将醒未醒、迷迷糊糊的时候和她歪缠一会儿,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艰难掀开像裹粽叶一样裹在身上的被子,起身披衣,趿拉着木屐走到窗下,想支起窗子。
  靠在外间罗汉床旁打瞌睡的宝珠不小心掉在地上,猛然惊醒,抬头时看到李绮节想开窗,连忙道:“三娘,外头在落雪籽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搓着手,“昨天还觉得热,今天就冷得慌,你怕冷,得添上大衣裳才能出门。”
  李绮节侧耳细听,果然听到窗外风声呼啸,雪籽敲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响。
  房里幽凉空阔,一阵凉意擦过光着的脚踝,她忍不住打个寒噤,搂着胳膊,回到温暖的床上,“船备好了吗?”
  宝珠点点头,“备好了,太太本来要多留咱们几天的,官人说只是落雪籽而已,不要紧。”
  李绮节笑了一下,别说是落雪籽,就是落冰雹,李乙也不会多留他们,女儿、女婿回娘家小住是孝顺,但住久了别人会说闲话,李乙怕孙天佑不高兴,前几天已经暗示过,催她赶紧启程。
  宝珠翻开编丝刻花狮子滚绣球牡丹纹大衣箱,找出几件草上霜和一斗珠的冬衣,让李绮节挑一件换上:“回去要坐船,江上风大,多穿点。”
  李绮节换好衣裳,揽镜自照,看宝珠脸上似乎有些气恼之色,疑道:“一大早的,怎么气鼓鼓的?谁欺负你啦?”
  宝珠气呼呼道:“没人欺负我。”
  嘴上说没人欺负她,脸上却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只差没抱着李绮节的大腿喊冤枉。
  宝珠和进宝祖籍河南,因为逃荒流落至瑶江县,被丧妻不久的李乙买回家中充当丫头、伙计。
  那时候宝珠自己还是个没有灶台高的小娃娃,就得负责照顾同样是小娃娃的李子恒和李绮节。
  乡下人家的姐姐,基本都是这样长大的,从会走路起,就帮着照顾弟弟妹妹。爷娘白天出去干农活,她们烧火、做饭、喂猪、洗衣服,喂弟弟妹妹吃饭,带着弟弟妹妹们去放牛、打猪草,把弟弟妹妹们带到山下田间玩耍,自己去山里采野菜,晚上回家帮弟弟妹妹们洗澡,哄弟弟妹妹困觉,第二天叫弟弟妹妹们起床。
  这样的生活,循环往复,一过就是十几年,直到弟弟妹妹们长大成人,或者是自己出嫁。
  彼时不论是富贵高门,还是贫苦人家,长子或是长女的责任心都很强,威望也很高,父母不在的话,长子长女就得负责赡养年幼的弟妹。
  比如朱盼睇,虽然喜欢跑到别人家去撒泼打滚占便宜,但她对自己的妹妹很好,每天都把几个妹妹看得牢牢的,操心妹妹们的吃,操心妹妹们的穿,不是母亲,更胜母亲。
  宝珠是乡下丫头,从小耳濡目染,知道村里其他姐姐们平时是怎么照看弟弟妹妹的,一到李家,就把李子恒和李绮节收拢到自己羽翼下,跟只慈祥威严的鸡妈妈一样,管这个管那个,整天围着兄妹俩转,吃喝拉撒,全被她一个人包了——明明她自己只是个瘦弱的小丫头而已。
  李绮节小时候特别崇拜宝珠,因为宝珠实在是太能干了,会做饭,会汤水,会缝补,会绣花,会杀鸡,会宰鹅,会腌酸菜,会把皱巴巴的衣裳上一层米汤浆一遍,然后变成挺阔的新衣裳,会炸野菜饼,会蒸馒头千层饼,会用草木灰洗掉那些怎么搓都搓不掉的污渍,会根据历书猜出第二天的天气,后来还学会梳各种各样的复杂发髻,记得李家那张犹如几十个蜘蛛网交叠联合起来的亲戚关系网……总之,就没有她不会的!
  全能的宝珠,是李绮节最信任、最倚重的帮手,她曾想把宝珠送到绣庄去做个大管事,名头好听,身份体面,以后嫁人肯定能说个好人家。
  宝珠不肯,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没什么心机,只会老老实实干家务活,不想领那些需要费脑筋的差事,给她干她也干不好,她就想当个厉害的管家婆。
  “当大管家多威风,府里的丫头、婆子都得听我的!以后我男人就在孙府里挑一个,他也得听我的!”
  这和奴性无关,宝珠和弟弟进宝逃难路上看过太多人间惨剧,饿得奄奄一息时被李乙买下带回家,对她来说,没有比李家更让她觉得安心的地方,她没有野心,愿意一辈子待在李绮节身边。
  倒是进宝毕竟是男孩,不爱手束缚,而且还是爱玩的年纪,希望能随商队一起南下,跟着涨涨见识,领略一下运河沿岸、尤其是南直隶的繁华热闹。
  李绮节认真考虑过后,把进宝交给阿满教导,预备明年放他去商队当差。让宝珠留在身边当差,有她在前头顶着,宝珠才能安安心心逞威风。
  两人名为主仆,感情就和姐妹一样,还比平常的姐妹多一份抚养的情分。
  孙天佑火眼金睛,知道进宝和宝珠两人在李绮节心里的地位不一般,平日里对他们姐弟很客气,三五不时送上几件不起眼但很实用的小物件,把宝珠哄得服服帖帖的。
  孙府其他下人见官人和太太都对姐弟俩不一般,不敢怠慢他们。宝珠在孙府可以说是威风凛凛,意气风发。连带着回李家省亲时,李家的丫头待她的态度也变得恭敬谨慎起来。
  李绮节皱起眉头,人人都晓得宝珠是她李三娘罩着的,谁敢欺负宝珠?
  “真没人欺负我。”
  宝珠轻哼一声,把一碟盐炒南瓜子扒拉到手边,一边嗑瓜子,一边道:“昨晚四小姐吃醉了酒,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呢!还没进房,就一阵子摔摔打打,钗子、耳铛、珍珠串子、金戒子,胡乱扔了一地。扔完又心疼,怕丫头们趁乱捡了去,让曹婶子打着灯笼,一屋子的丫头蹲在地上寻摸。我刚巧路过,远远看了一眼,四小姐立刻变脸,拿眼睛剜我,还让丫头拦着我,不让我从她门前走,分明是把我当贼看呐!”
  说着从鼻子里轻嗤一声,呸呸几口吐出瓜子皮,“以为我跟她们一样眼皮子浅?别人的东西再好,我从不稀罕。”
  说话间,她故意撸起袖子,露出腕上一支圆形开口累丝花草凤蝶纹金手镯,指间一只錾刻蝙蝠石榴纹金戒子,映着窗棂漏进来的日光,熠熠夺目。
  手镯和戒子是李绮节送她的,因为当初是按着给她以后当嫁妆的想法置办的,样子虽然俗气了点,但是价值不菲,能直接拿去店里变卖。首饰是一套的,除了镯子和戒子,还有金耳坠、金事件、金坠角、金簪子。
  宝珠欣赏不来那些玉镯子、翡翠镯子,嫌容易摔坏,她就爱金的银的,能换钱钞,能买粮食,还扛摔。手镯和戒子她很喜欢,这次是特意带回李家显摆的。
  前几天她刚显摆完自己的金宝贝,昨晚就被李昭节当贼看待,她能不生气吗?
  李绮节听她抱怨一通,估摸着她的气撒得差不多了,皱眉道:“昨天昭节吃酒了?伯娘许她吃的?”
  昨晚她胃口不好,提前从周氏那边回房,半路上碰到李子恒和结香,回房之后就睡了,比平时歇得早,不知道正院闹出一场大动静。
  “四小姐要吃酒,太太拦不住!”宝珠气哼哼道,“人大心大,脾气也大。”
  李绮节叹口气,李昭节的亲事似乎不大顺利,李大伯和周氏为她挑的人选她一个看不上,她自己相中的呢,李大伯又坚决不肯点头,周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连热心帮忙的周桃姑都跟着受冤枉气。
  周氏毕竟住在乡下,来往的人不多,可供李昭节挑选的儿郎都是近亲,再要么就是远房亲戚的远房亲戚,七拐八拐,总能绕回李家,跳不出这个圈子。
  李绮节曾经想过托和孙家有生意来往的人家帮忙,请人家为李昭节说亲,她甚至连李昭节的生辰八字都要到手了,但后来因为李昭节的几句话,她把帮忙说亲的事压下了。
  李昭节偷偷向曹氏抱怨,说李绮节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意嫁人,她却必须听从李大伯的吩咐行事,明摆着李大伯偏心侄女,打压庶女。
  她还问曹氏,她到底是不是李大伯亲生的,还是说李绮节才是李大伯的亲女儿?
  这种诛心的话,曹氏当然不敢让李大伯或者周氏知道。
  但李昭节既然能说出这种话,平时自然少不了其他抱怨之语,她房里的丫鬟头几次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没往心里去,以为是小姑娘闹脾气,等李昭节一而再再而三拿李绮节和自己比较时,丫头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四小姐竟然有这种想法!
  李绮节现在是乡里远近闻名的大财主,每次回娘家都大把大把往外撒钱钞,丫头们巴不得找个机会讨好奉承她,不用她去费心打听,丫头们争先恐后把李昭节私底下的怨望讲给宝珠听,还不忘表忠心:“宝珠姐姐,我们都是向着三娘的!”
  李绮节知道李昭节念叨的那些话后,彻底打消帮李昭节相看人家的想法,既然四妹妹已经对她颇为不满,她何必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而且如果李大伯真的认可她推荐的人选,等李昭节嫁过去,如果她的日子过得好,肯定不会感激李绮节,只会觉得是她自己应得的福分。但如果她过得不好,哪怕只是一点点不顺心,也会立刻怪到李绮节身上!
  这样的烫手山芋,李大伯和周氏是责任心使然,必须为之操劳,李绮节这个外嫁的堂姐姐,就不必去掺和了。
  孙天佑起床之后看到外面天气大变,怕路上不好走,提前去渡口安排船只,回李家时,他身上的衣裳已经半湿,头巾也湿哒哒的,水珠从鬓角滑落。底下的裤子倒是还干燥,厚帮鞋子上溅了些黑泥点子。
  李绮节找出一件石青色圆领夹袍,一双丫头做的布鞋,为他换上,“怎么没打伞?”
  孙天佑笑眯眯道:“光顾着看风景,一时没想起。”
  寒风瑟瑟的天气,在船头看风景?
  李绮节狐疑地扫孙天佑一眼,嗔道:“别想和我卖关子,你在外头看到什么了?”
  孙天佑哈哈大笑,搂住李绮节,抱着她旋转一圈,“咱们家要办喜事啦!”
  “谁的喜事?”
  李绮节晕乎乎的,“大哥的,还是四娘的?”
  孙天佑咬紧牙关,不管李绮节怎么盘问,打死不肯说。
  李绮节不服气,回到孙府,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
  李子恒踪迹飘忽,李乙已经歇了给他说亲的心思,最近没听说李家相看哪家小娘子。倒是李大伯和周氏已经看准一户乡绅,双方已经互相透过底了,只等男方带上一只公鹅上门纳采,李昭节昨晚在正院发脾气,很可能就是因为对订下的婚事不满意。
  所以说,李家最近要办的喜事,应该是李昭节的出阁大礼。
  可李昭节出嫁,孙天佑用得着笑得那么诡异吗?
  孙天佑知道李绮节迫切想知道答案,夜里以此为条件,诱哄她摆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
  李绮节一气之下,把亢奋急躁的孙天佑踢到脚踏上,拉紧床帐:“今晚不许进来!”
  孙天佑掀开床帐一角,偷偷摸摸溜上床,大手准确无误地袭向中间隆起的一团。
  李绮节翻过身,嫣然一笑。
  灯光下巧笑倩兮的娇娘子,眉眼间是平时见不着的妩媚风情,孙天佑一时看呆了。
  趁他发怔,李绮节脚尖往上一勾,再次把仅着一件薄纱里衣的男人踢下床。
  正常尺寸的脚板子,看着细腻白皙,踢人的时候,力道可不小。
  尤其踢的地方还那么敏感。
  李绮节嘴角微微上翘,一字一句道:“下一次,我会踢得更准。”
  孙天佑疼得龇牙咧嘴,捂住胯部,可怜兮兮道:“三娘,你太狠心了,刚刚还说它让你很舒服,转头就要踢坏它。真踢坏了,你不心疼?”
  李绮节蒙上被子,把孙天佑的聒噪声隔绝在帐帘外。
  不一会儿,始终听不到李绮节应答,孙天佑发现她好像真的动怒了,不敢再嬉皮笑脸,缩手缩脚躺在脚踏上,把挂在屏风上的外袍抓到怀里,随意一裹,合眼欲睡。
  帐帘内外,只余轻轻的呼吸声。
  李绮节杏眼圆瞪,盯着帐帘上一团团喜庆热闹的花草藤蔓看了许久,暗暗道:真睡了?
  别是使诈吧!要么就是故意装可怜。
  想是这么想,可万一真的把他冻坏了,心疼自责的还是自己,当下不再犹豫,掀开低垂的帐帘,探出半个脑袋。
  “哈哈!娘子果然还是心疼我的。”
  刚伸出脑袋,就被一双铁铸的臂膀抱个满怀,一双丰润温软的唇铺天盖地罩下来,顺着脖颈,一直吻下去。
  第二天对镜梳妆,李绮节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昨晚没有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才让宝珠给她梳头发。
  孙天佑坐在床沿穿鞋,抬头时,目光刚巧落进铜镜里。
  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
  想起昨晚的荒唐,李绮节轻咳一声,脸颊微微发热,觑一眼铜镜,还好面色如常,没有脸红。
  孙天佑走到她身后,十指从折枝莲花纹妆匣里拂过,挑中一枝银镀金镶嵌翠花碧玺花蜻蜓发钗,挽在她的发髻上,又拈起一朵海棠绒花,簪在发尾,左右看看,满意道:“娘子人比花娇,为夫三生有幸,能得娶佳妇。”
  宝珠咧嘴傻笑。
  李绮节没好气地瞪孙天佑一眼,凶巴巴的:“这次就原谅你好了。”
  孙天佑笑着转出家门。
  他去的是金家。
  孟云晖已于上个月北上赴试,魏先生全程陪同指点,杨天保和杨表叔随行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帮着打点杂务。孟举人脾气古怪,不愿和俗人打交道,留在瑶江县照顾家小。
  孟云晖出发那天,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全去城外渡口送行,新任知县也派家中子侄代为相送,商户、乡绅争着送盘缠、送仆人、送书童、送婢女,孟云晖断然拒绝,言说自己无功无德,不敢承受乡民厚爱,而且要专心应对会试,好为家乡争光。
  于是又得到一片夸赞之声。
  孟娘子和孟十二听着县里人对孟云晖的各种推崇和赞颂之语,大觉刺耳,简直想当场把五脏六腑给呕出来。
  孟娘子已经被孟云晖算计得没有脾气,麻木地揪着手帕,在心里不停咒骂孟云晖——她被孟云晖的手段吓破胆子了,即使身边没外人在,也不敢把心里的不满吐出口。
  兔子逼急了会咬人,可孟云晖不是兔子,他是蛇!是狼!不,他比狼更狡猾,比蛇更阴狠!
  孟娘子望着在无尽水波中渐行渐远的楼船,心中凄然:菩萨保佑,让孟四郎考中进士,一辈子待在京师罢!千万不要让他再回来!
  紧紧挨在孟娘子身旁的孟十二暗暗咬牙,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将来考中举人,会比孟云晖风光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