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五娘子堆起满脸笑:“十二郎,都长这么高了!”
  孟十二认出五娘子,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五娘子干笑两声。
  素清连忙道:“婶子别理他,刚刚七娘说了他两句,他就成这样了。”
  五娘子嘿嘿一笑,道:“一两年没见,说不定他已经不认得我,被我吓着了。”
  沉默一阵,终究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找素清打听,问孟云晖和孟十二平时相处得好不好,兄弟俩会不会打架。
  素清脸色一僵。
  孟云晖和孟十二相处得好不好?
  肯定是不好的。
  孟娘子从前常常给五娘子送些吃的送穿的,因为这份恩情在先,她对孟云晖总存着一种纡尊降贵的意思。孟十二有样学样,也渐渐把孟云晖当成家里给他买的书童小厮使唤,好起来时亲亲热热唤孟云晖一声四哥,闹起脾气来随手摸到一块镇纸就往他头上砸。
  镇纸哪是能随便用来砸人的?孟云晖躲闪不及,当场被砸得头破血流。
  他城府再深,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儿郎,也是有脾气的,捂着头上的伤口,差点想卷包袱离开孟家算了。想起母亲和父亲宁愿穿补丁摞补丁的旧衣,买一块肉骨炖汤都要犹豫半天,给他买纸张书本时却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心里不由一酸,只能打消家去的主意。
  素清那时候在孟家当小丫头,亲眼看到孟十二朝孟云晖砸镇纸。事后孟云晖自己草草把伤口包扎好,孟十二接着逍遥,孟娘子还抱怨孟云晖不该惹孟十二生气。
  因为孟娘子溺爱,孟十二开蒙晚,孟举人固执,不肯亲自教导儿子,让孟十二跟着一位老先生读书。孟十二跟着老先生读了两年《论语》,没什么长进,孟娘子嫌那老先生不中用,费了一笔钱钞,打发走老先生。转头托孟举人请来一位中年先生,赁了所房屋,将先生的妻儿老小都接了来,每个月送二两银子给师母花用。
  中年先生收了贺家的束脩,自然要尽心尽力。孟十二本来是最懒怠读书的,但因为旁边有天资不凡的孟云晖作对比,心里不服气,想压过孟云晖的风头,第一个月每天精神饱满,诵起文章来声音又大又亮。
  那时候连间壁李乙和李子恒父子俩都能在院子里听见孟十二念书的声音。
  大半个月后孟十二就故态复萌,念书时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是走神就是打瞌睡,学过的文章也不愿意记诵。先生打他板子时,他嚎得跟挨了一顿毒打似的,一双肥嘟嘟的胖手掌,时常都红肿着。
  孟娘子心疼得不行,竟然揣了几碟精致点心,跑去找先生家的娘子求情。
  先生娘子哭笑不得,也没敢和先生提起这茬。
  先生对孟十二很失望,见孟家另一个子弟孟云晖聪慧异常,又勤奋刻苦,倒渐渐把他放在心上:没有老师不喜欢聪明徒弟的,尤其这个徒弟还不怕吃苦,肯下功夫,待老师又恭敬。
  先生脾气耿直,既然喜欢孟云晖,平时考校他的功课时,面上难免会带出几分满意的神情来。
  孟十二见了,心里有气,不敢和先生顶嘴,回到房中,排揎孟云晖:
  “你房里的一草一纸,俱都是我们家出钱买的。”
  “以前你爹娘常常来我家打秋风,我娘每次送他们好大一袋吃的带回去。”
  “我不要的衣裳鞋子,都给下人穿,不许你偷偷拿去。”
  “你一顿饭吃三大碗,怎么那么能吃?是不是想把我家吃穷了?”
  “你还要在我家住多久?”
  诸如此类的话,孟十二是驾轻就熟,张口就来。
  下人们在一旁听见,都议论纷纷,只不敢叫孟举人晓得。
  这种情况下,孟云晖怎么可能和孟十二相处得好?
  面对憨厚淳朴的五娘子,素清心里暗暗叫苦。
  难怪杨家人说孟娘子目光短浅,四少爷现在寄人篱下,只能任小少爷欺负,以后呢?等四少爷蟾宫折桂,鲤鱼跳龙门,小少爷还敢在四少爷跟前耀武扬威吗?
  可笑太太竟然不知道约束儿子,反而纵着儿子欺辱四少爷。
  大官人有识人之能,提前把四少爷认到名下,让四少爷欠下养育之恩,等四少爷发达了,不管他心里怎么想,都得好好孝顺名义上的父母,好处全是他们家的。
  太太却妇人之仁,生生把这份恩情变成耻辱和仇恨。
  只盼四少爷心里还顾念大官人对他的赏识之恩。
  “四少爷和小少爷感情挺好的,四少爷不去先生家的时候,就留在家里和小少爷一起读书。”
  素清自以为说得很真挚,以五娘子的心性,肯定不会看出端倪。
  五娘子却看出来了。
  孟云晖是她的儿子,知子莫若母。
  她脸上仍在笑,借口东西忘了拿,折返回孟云晖的房间。
  孟云晖见母亲去而复返,似乎察觉到她想说什么,神色微变。
  “四郎。”
  五娘子不提孟十二的事,柔声道:“好孩子,你千万别学外头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大官人和娘子对你的恩情,你要时时刻刻记在心上,没有他们,你现在还能安心读书吗?以后啊,不管你能不能读出名堂来,都得好好孝顺现在的爷娘,晓得吗?”
  孟云晖垂下眼眸,十指收拢,在宽袖里紧紧握拳,“娘,你放心,我晓得。”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4章 一百零四
  孟春芳亲自送五娘子出门。
  回正院时, 路过一排细叶油润、果实累累的桃树,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唤她。
  “七娘留步。”
  一人拂开被拳头大的毛桃压得弯弯的树枝,从桃林后缓步踱出,半旧袍衫, 儒雅端正,眉宇之间一抹淡淡的书卷气。
  似是早就料到孟云晖会来找自己,孟春芳脸上波澜不惊, 遣走丫鬟,只留下素清一人陪伴,“四哥。”
  孟云晖微微一笑,“七娘怕我么?”
  孟春芳想否认,但话到嘴边, 怎么都说不出口。
  以前的孟云晖, 面容温和, 洒脱大方, 对谁都彬彬有礼,甚至可以称一句憨厚,族中子弟不论贫富贵贱,都乐于和他结交,并且隐隐以他为首。那时候孟春芳对这位少有才名的族兄欣赏有加, 听说他即将成为自己家的一份子时, 欣喜多过别扭。
  现在呢?
  迟钝如杨天保,也察觉出孟云晖和以前不一样了,昨天还偷偷和孟春芳嘀咕:“大舅哥深不可测, 我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七娘千万记得提点我一二,不然我夜里睡不安稳呐!”
  不止杨天保,其实孟十二也怕孟云晖,越怕,他越要强调自己的对孟云晖的恩情,越要故意欺负孟云晖,以此掩藏自己内心的恐惧。
  现在的孟云晖依旧举止有礼,进退有度,但温和中透着疏冷,像一只在暗处等候猎物走进自己地盘的凶兽,看似慵懒,不见一丝杀机,暴起嗜血时才现出残暴面目。
  每次和他说话时,孟春芳总觉得浑身发冷。
  她下意识攥住掖在袖子里的绸手绢,“我有件事想问四哥,四哥肯对我说实话吗?”
  孟云晖轻拢袍袖,淡淡瞥她一眼,“你放心,我不会对十二郎如何。”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不值得他记恨。
  当然,将来也不值得他提携。
  孟春芳摇摇头,“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她挥手让素清走远一些,“金家大郎想趁三娘回李家村探亲的时候劫走她,才会被金大小姐施以家法。当时他连人手都埋伏好了,幸亏金价大小姐提前赶到,才没酿成丑事。”
  孟云晖眼神一黯,双手捏紧。
  孟春芳接着道:“据我所知,金大小姐向李家求亲的时候,金家大郎对三娘并无绮思。为什么他早不动手,晚不动手,非要等三娘出嫁了,才跑来打三娘的主意?”
  孟云晖眼睫低垂,默然不语。
  孟春芳鼓起勇气,看向孟云晖,“是你,对不对?”
  金雪松早年曾和孟云晖有过争执,之后他一直把孟云晖视作眼中钉。前一阵他不知从哪里打探到孟云晖的意中人是李绮节的秘闻,当即大喜,想通过羞辱李绮节,来达到报复孟云晖的目的。
  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家公子,哪管什么礼法规矩,想到能让孟云晖吃瘪,就发誓要把李绮节弄到手。
  金蔷薇得知弟弟竟然敢打良家妇人的主意,对弟弟失望之极,狠心把珍爱如宝的弟弟打得皮开肉绽,并勒令他三个月之内不许踏出家门一步。
  杨天保和金雪松交情不错,还去探望过他。
  金雪松没有丝毫愧疚之心,只一个劲儿后悔当初金蔷薇逼他娶李绮节时,他竟然没答应下来,白白错过报复孟云晖的好机会。
  孟春芳起先没有怀疑到孟云晖身上。
  直到偶尔听下人提起,向来对自己要求严格、鲜少外出的孟云晖,有天竟然在外面逗留到天黑才回府,还差点被巡逻的士兵当成窃贼抓了,好在更夫认出他是杨家舅兄,一路亲自把他护送回杨府,他才能赶在门房落锁前进门。
  那天,刚好是李绮节回家的日子,第二天,金雪松被打得下不来床。
  “四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不论是五婶和五叔,还是我阿爷和阿娘,都不晓得你对三娘有意,估计李家两位叔伯也不知情。连我能知道,也只是因缘巧合之下恰好猜中的。四哥能把自己的心意瞒得那么深,瞒那么久,金家大郎并不是心细如发之人,怎么刚好那么巧,能打探到这么隐秘的事情?”
  孟春芳冷笑一声,缓缓道,“只有一种可能,四哥知道金家大郎和天保、十二郎来往的真实目的,故意露出破绽,让金家大郎自己产生怀疑,然后费心去调查。”
  孟云晖薄唇微微掀起,“你要问的就是这个么?”
  一切只是孟春芳的推测,孟云晖甚至不需要否认,没人会把金雪松的任意妄为归罪到他身上。
  “不,我想问的是,四哥,你真的喜欢三娘吗?”
  孟云晖脸色一沉,眼神瞬间冰冷。
  “四哥,你到底是因为没能如愿迎娶三娘而不甘心,还是因为看到三娘嫁给别人而不甘心?”
  孟春芳向前一步,堵住孟云晖的去路,“如果是前者,我还可以体谅你是一时冲动,才会想出那样的昏招。如果是后者,那你对三娘的喜欢,只是自私的想独占她罢了!你宁愿借金家大郎的手,毁掉三娘的美满婚姻,也不接受她另嫁他人的事实!”
  “三娘何其无辜,从头到尾,先放弃的明明是你自己,她什么都没做过,你竟然这样害她!”
  孟春芳永远端庄而从容,罕有言语激烈的时候,这一刻,她却只恨自己拙于口舌,不能把孟云晖骂一个狗血淋头!
  两家有适婚儿女,彼此合意,谈笑间提起婚事,再正常不过。比如孟春芳自己,在嫁给杨天保之前,孟娘子不知道应付过多少人家的探问。李绮节虽然是个没缠脚的“蛮婆娘”,但嫁妆丰厚,相貌不俗,上门求亲的人也不少,只是大多数都在男方遣媒人之前就被李乙委婉拒绝掉了。
  李家和孟家私下里试探过彼此,还没正式提亲,孟云晖的启蒙先生就跳出来反对,孟云晖担心前途,犹豫不决,事情不了了之。
  现在李绮节已经嫁为人妇,并且同孙天佑琴瑟调和、夫妻恩爱,不论孟云晖怎么悔恨,都不该去打扰她的生活。
  尤其是他竟然用的是如此卑劣的手段。
  孟春芳徐徐吐出胸中浊气,冷淡道:“我没把金家大郎的事告诉三娘,不过九郎可能已经知道了。四哥,别看九郎成天笑眉笑眼,就以为他好对付,如果没有真本事,他怎么可能在天保那个疯疯癫癫的伯娘手下平安长大?”
  “四哥天纵奇才,将来必能脱颖而出,跃居高位,终非池中物。苦读不易,四哥应该把全部心思放在科举应试上,而不是暗地里使这些雕虫小技。”
  严厉的语气霎时放轻柔了些,“四哥,想想五婶和五叔,莫要辜负他们对你的期望。”
  孟云晖淡然不语,任孟春芳质问指责。
  微风拂过细长碧绿的桃叶,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