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者相安无事,违者当受天谴之罚。千岁恒立,万古不移。”
“众位。”她宣契完毕,脚下的符文也已成形,“签契罢。”
风轻唱,水低吟。
……良久无声。
直到魔罗点了一下头,率先扬起小臂,食中二指弹出一枚鲜艳的彼岸花,朝萧凰的所在送了过去。
——她聚鬼为道,本就为了反抗天道不公,改写三界秩序。
萧凰的天谴咒虽立得折中,也难免多了些条条框框,却是颇中她下怀。若能不伤鬼道兵马,即可与仙道分庭抗礼,何乐而不为?
那一枚纤细的花瓣飘飘悠悠,如一只灵蝶飞入天谴符阵中,又像墨滴一样晕散开来。
——鬼契,已成。
人契、鬼契俱在,仅剩下最后一方——仙契了。
萧凰看向神色犹疑的白狐:“仙尊,请签契。”
事态发展至此,其实白狐早已不再犹疑。
虽有爱侣的命仇横亘在心,但比起搭上仙道全军,甚至搭上苍生社稷,都要遭受邪神降世的灭顶之灾,她自然情愿与鬼道讲和。
真正犹疑的人,并不是白狐。
——而是子夜。
小姑娘根本想不及什么金乌降世,什么仙道盟军,什么社稷苍生……
她满耳里只听见了:“萧凰愿以一己之命,斩断因果罪业,换取三界太平。”
……她的萧姐姐,要拿自己的命,换取三界太平。
那是……那是她的萧姐姐啊。
白狐感知到子夜心境不稳,她只能夺了她的舍,指尖凝出一瓣白桃,往天谴符的缺口处飞渡而去。
桃花缓缓沾上龙蛇飞舞的地面,“哗”一下洒开最后一柱符文。
三足鼎立——
天谴咒成。
立咒的一刹那,云杳尘寂,天成地平,千峰拜礼,万籁功歌。
萧凰合拢了丹凤眼,任微暖的清风拂过面颊。
然而这一切,还并没有告终。
魔罗绝不是得过且过的人。
“萧大将军。”压下金乌阳气的她,气色显然沉稳了不少。
她的斗篷飘悬在花丛之上,款款向前。
“请。”
萧凰与她郑重点了点头。
萧大将军一诺千金,既是答应了以命为偿,便绝不会反悔。
可就在她转身之际,背后传来一声急唤:“萧凰!”
唤得她心肝狠狠一颤,忍不住酸楚涌上了眼眶。
她转过身去,远远望着那衣角飞扬的一抹青白,暖融融地一笑。
——恍若回到二十年前,她跪在汉京宫家的屏风前,跪在拯救她、养育她、成全她的容玉面前,与她作出延回两世的诀别。
“师娘……”
她唤着她,还如少女时模样,笑得那般明朗,那般昂扬。
“您曾经教我——克忠守义,酬家报国,为天之器,承天之道。
“弟子……做到了。”
话声落尽,她义无反顾转过了身。
只丢下子夜远远站在那里,含着支离破碎的哽咽,喊了一声:“萧姐姐!”
她妄想凭一句只属于她的“萧姐姐”,将她挽留。
萧凰的泪水一下子流出来。
她生怕自己再迟疑,便会忍不住回眸。
一旦回眸,便再也迈不出舍生取义的脚步了。
于是她狠心一咬牙,握住胸口的桃铃吊坠,“啪”一声扯断红丝,舍去了赤狐仙尊的七百年功力。
随后,便是大步上前。
——以一具平凡的血肉之躯,走向等候已久的魔罗鬼王。
苍茫的日色笼罩着平野河川。萧凰就走在这深沉的日色里,一步步迎近魔罗鬼王。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真真切切看清了鬼王的形貌。
比起俊佻的女将军,鬼王的身骨显得有些单薄,甚至连一副杏腮桃脸,都还是死前十七八岁的娇艾模样。
但正是这么一个娇花似的姑娘,承着一身空古绝今的帝王气,敢与天地并肩,敢与日月争辉。
萧凰心里颇有些感慨。
……死在她手底下,着实不枉。
她在她面前站定了,低头看她掌心里燃灼的鬼火,等待那束火焰几时抬起,刺进自己的心窝里来。
然而鬼王久久低垂着眉眼,任斗篷遮住了视线,不知她现下是怎样一副神情,心里头又在寻问着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魔罗依然没有下杀手。
裙角扫过清和的微风,她缓缓转过魂身,眺望无垠的旷野草原。
而后,竟喃喃叙起旧来:“犬戎进贡中原,该是多久的事了?”
萧凰随她一同望向天边。
暖阳照耀着历尽沧桑的一人一鬼,也似照着当年怒马鲜衣出使边关的将门少女,照着风华浊世万里来朝的草原别姬。
萧凰粗略一算,自己原是在十五岁那年奉旨出塞的:“二十……嗯,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了……”魔罗一声长叹。
指掌一松,鬼火便轻飘飘地散去了。
“岁月,可真快呀。”
她说着,脸庞又转回来,斗篷下露出深粹而明亮的杏仁眼,静静地、与萧凰两相凝望。
萧凰心口一震,随后眼前光换影移——闪过幽冥孽海里挣扎悲泣的造恶众生,闪过昏黑宫殿里歌舞戏笑的鲜艳红衣,闪过重重木栅里的一隙云天,闪过鸿雁、浊雨、落叶、飞雪,与那黑幢幢、乱扰扰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