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脉上看不出来,说明他身体没问题,我见过的几个病人,吓疯的人一辈子好不了,不会说话的,或是变成结巴的,可能长大了想开了就好了。”至于那些人好没好他没说,孩子在这儿听着,他只能往好处说。
隋玉摸摸隋良,她跟大夫道谢,“那我们这就走了。”
“急什么?进里间躺着,我给你扎几针。”大夫冲药童招手,药童来说里间已经收拾好,他让药童带人先进去,他去拿针包。
赵西平跟隋良在外面等着,听隋玉在里面不着调地嫌弃银针太长她害怕,又听她嚷嚷叫疼,他觉得她又活过来了。
针扎上,大夫出来了,赵西平跟隋良进去。
“针都扎进去了?”隋玉闭着眼,她不敢看。
赵西平只看一眼就慌忙挪开视线,她躺在床上,衣襟坦开,身前只罩了个肚兜,他虽说跟她同吃同睡大半年了,这半年看见的都不如这一眼多。
没有回应,隋玉也不再问,她有些犯困,但身上又有些冷,不得已,又开口说:“跟我说说话,我要睡着了。”
“你多久没来葵水了?”赵西平看着墙。
“一年半。”
男人冷呵一声,“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要给我生孩子的诚意?你糊弄谁?”
隋玉睁眼,她瞄着他,打岔说:“你真听那大夫的话要跟我吵架?”
“我懒得管你。”赵西平席地而坐,说:“你们姓隋的都不是好东西。”
“这不是家里没钱嘛,我本来打算等脱了籍,挣钱了就调养身子。”隋玉唏嘘。
“月月发粮,地里有菜,我手里的四百多钱留着做什么?过年买肉吃?”赵西平讽刺。
那是他的钱,隋玉不好意思挥霍,更没脸用。她知道身体有问题,但总觉得没多大事,能吃能喝能睡,多吃多睡就能补回来。
“好了好了,我错了。”她讨饶认错,又说:“我都生病了你还跟我吵,我难受死了。”
赵西平冷哼,他也快被她气病了。
屋里的争吵声歇了,大夫揣着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进来拔针,见隋玉这时候还有心情瞪他,他心想难怪她能把男人吃得死死的。
“行了,背你媳妇回去,有问题了再来找我。”
隋玉长舒一口气,她拢上衣裳,念叨着要冻死了,坐起来了又拉起衣襟,头埋进去看针孔有没有流血。
“疼死我了。”隋玉不敢乱动,她趴男人背上,喊隋良走在前面。
走出医馆,她趴在男人肩膀上,说:“一指长的针扎进肉里,差点给我戳个对穿,也不知道受没受内伤。”
赵西平故意颠她一下,听她提着嗓子叫,他心里舒坦了。
三人空着肚子回家已经快晌午,隋玉躺床上后,赵西平洗手去给她煮粥。至于他跟隋良,昨晚还剩了好多扁食,够他俩两天吃的。
饭煮好了,赵西平把隋玉喊醒,他摸着她的额头,说:“怎么还没退热?”
“哪有那么快。”隋玉身上没劲,她坐床上,说:“你给我端来吃。”
饭刚端上,腊梅嫂子过来了,她不提昨天的事,说:“听说你病了,我来瞧瞧,感觉怎么样?”
“就是欠花钱了,没什么大事。”隋玉笑笑,“你吃饭了?”
腊梅嫂子见她还能开玩笑,想着应该就是犯急了,见赵西平像伺候娘娘一样端饭送到床上,她又说几句就不多待,留下两个鸡蛋就走了。
隋玉嘴巴犯苦,勉强喝半碗粥就不吃了。
“我要睡了,没事别喊我。”她交代。
“吃鸡蛋吗?我给你煮两个。”赵西平问。
“不吃,我就是想睡。”
她睡着了,赵西平半天没离家,不时进屋探探她的头,一直到天黑,他的手才比她的头热。
晚上隋玉吃两个饺子两个鸡蛋,离睡觉还早,她又喝一碗苦汤子,苦得舌头发麻。
赵西平见她精神了,他晚上睡个好觉。
然而第二天隋玉又蔫了,她又发起热,药碗刚端上,闻着味就哇哇吐。
“我这真像是怀孩子了。”隋玉漱口,她捏着鼻子将一碗药灌下肚,再说话都感觉不到舌头的存在,“不用带我去看大夫,扎针太冷了,我估计就是昨天受寒了,我再睡一觉。”
赵西平沉默地看着她,他接过碗给她掖好褥子,出门拿锹铲土来盖吐的酸水。
家里的羊饿得咩咩叫,猪崽子也在拱食槽,两头骆驼也关得不耐烦了,赵西平只得出门,他让隋良在家守着,他出门去放骆驼和猪羊。
出门一个时辰,猪羊吃饱了就回来。赵西平进屋先去看隋玉,她抱着隋良躬成一只虾,盖着狼皮还嫌冷。他不再听她的话,把人喊醒穿上衣裳又背去医馆。
扎完针回来,已经过了晌。
赵西平将人放床上,他沉默着出来炖药。
隋玉流放一路都没生病,身体绷得太紧,这下一病倒,整个人都颓了。她反反复复发热,每天被赵西平背去扎针,天黑退热了,天亮后又烧起来。
不过五日,隋玉瘦了一圈。
赵西平也越发沉默。
“咳咳咳——”隋玉捶着胸口出来,天天躺在床上要发霉了,她在屋里看天气好,披着狼皮出来晒太阳。
赵西平在炖药,整个院子都飘着苦味,隋玉闻到味就头疼,她换双鞋,说:“我去菜园转转。”
赵西平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交代说:“避着风,不舒服就回来。”
“好,当家的,这几天辛苦你了。”隋玉冲他笑。
“丑死了。”赵西平看她笑就恼,“不想笑就别笑,我又没叫辛苦。”
“谁说我不想笑了。”隋玉嘟囔,她拉开门,迎面一股风,她撇开脸咳一声。刚走出门,就看南边走来一个人,认出人,她捂嘴猛咳。
“玉妹妹。”找来的人是隋文安,他身上穿着一身新衣鞋,头发也打理干净了,只是太过消瘦,顶着这身空荡荡的衣裳像是偷来的。
隋玉抬手阻住他说话,她退后两步回到门内,当着隋文安的面关上门。
“怎么又回来了?”赵西平问。
“风太大,我还是不出门好了。”隋玉给门落上栓。
隋文安站在门外盯着紧闭的大门,站了好一会儿,见门始终没有打开的意向,他离开了。
出了军屯,隋文安站在往来熙熙的长街上发愣,一时之间觉得头脑发晕。他的亲人为什么总是连累无辜的人?他脱了奴籍又如何?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这一身血肉都是罪恶的。
天慢慢黑了,隋玉提着心摸摸额头,在男人担忧的眼神里,她笑着说:“没发热。”
赵西平挥开她的手,他伸手去探,又烫了,他拍她一巴掌,“我想打你的嘴。”
“唉……”隋玉抽了抽鼻子,“我什么时候能好啊?”
赵西平沉默,扎针越来越没用。
隋玉打发隋良出去,她抱着男人的腰,说:“我要是死了,你能帮我养着良哥儿吗?”
“不能。”赵西平给她裹上褥子,他先将隋良送到腊梅嫂子家,又回来带隋玉去看大夫。医馆都关门了,他连敲三家才敲开一家医馆的门,不出意外又是扎针。
这几天他带着隋玉走遍了城内的四家医馆,最初的那个大夫再摸上隋玉的脉时面色发沉。针扎上了,他出来跟赵西平说:“心病还得心药医,她想不开,病就好不了。”
回去的路上,赵西平背着人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天上无月,前路漆黑,对隋玉来说,想必她也觉得未来的路是漆黑的。
“能跟我过平凡的日子吗?一天三顿饭,我种地,你养猪羊。”
“能啊。”
“你撒谎。”赵西平笑了下,下一瞬又沉了声:“你在折磨你还是在折磨我?”
隋玉眼睛一酸,两行热泪滑进男人的脖子里,她小声说对不起。
“我明天就好。”
赵西平没说话,他头一次觉得十八年的时间好长,困住了隋玉,也困住了他。
他心里清楚,他也不安于现状了。
一年、两年、三年……二十年,年年都受人欺负?
回到家,赵西平将隋玉放屋里,他去接隋良。
隋良一直没睡,听到门响他就爬起来往外跑,在腊梅嫂子出来前,他自己踮脚开门跑出去了。
我姐呢?他想问,没见到人,他吓得张嘴大哭,又哭不出声,他急得打嘴。
“你姐在家,没死。”赵西平服气,一个两个都折磨人,转过头他跟腊梅嫂子道谢。
“玉妹子怎么样了?不是一点小病吗?怎么病了这么些天?”
“明天就好了。”赵西平抱起隋良,说:“嫂子你睡,我们回去了。”
“行,我明天去看隋玉。”
赵西平抱着隋良离开,两家不过几步路的功夫,片刻就到,隋良一到家就急着进屋,直到听到隋玉的声音才踏实。
隋良抱着隋玉又哭一场,哭累了,他睡着了。
赵西平端着熬好放温的药过来,说:“喝吧,别愁了,我烦死了家里的一摊琐碎事,等你好了,我出去打仗。”
隋玉手一抖,险些没摔了碗。
赵西平端得稳稳的,他借着烛光盯着朦胧的人影,轻声说:“我们不求人了,我去挣军功,用军功给你脱奴籍。”
第58章 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烛芯噼啪一声,室内火光一闪,明明灭灭间,两双眸子由亮转暗。
隋玉接过药碗,她借着喝药的间隙快速梳理心绪,明明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心里却不得半分轻松,生不出丝毫的窃喜和期待。
巴掌大的黑陶碗盖住人脸,往日如赴死一般大口吞咽苦汤子的人,现在小口小口慢慢细啄。赵西平看隋玉这个样子,他内心的忐忑如水雾般消失在蒸蒸明日下,她不安、她愧疚、她犹豫,打消了他内心的不确定。如果她这会儿窃喜,欣喜地抱上来说甜言蜜语,赵西平指定要反悔,好在她还有良心,知道舍不得他。
一碗药总有喝完的时候,隋玉捏着温热的碗沿,她抬起湿润的眸子,不安地说:“你会死吗?”
“可能。”吐出这句话,赵西平夺过碗大步出门。
隋玉怔怔地盯着模糊的身影陷入漆黑的夜色,脚步声进了灶房,久久没有出来。
赵西平收拾好药炉后,他靠在灶门上望着漆黑的夜幕,无星无月,明日或许会来一场雨,地里的庄稼在雨后会迅速拔高……他沉在夜色里想了许多,年少时无知无畏,仗着一腔热血就敢徒步行走荒野,去寻找杀外敌的军队。在军中四年,多次命悬一线,见过的血比他喝的水还多,生生死死无数次徘徊。行走在朝不保夕的战场上,他没了胆气,失了孤勇,变得怕死怕伤怕疼,一心惦记着安稳的日子。虽说这一日复一日平淡无味的日子让人丧心气,但赵西平始终没厌倦过。
夜风袭来,卷走男人的一声叹息,赵西平轻捶心口,提心吊胆地防着,还是贱兮兮地管不住心,自愿拿命去给人家换自由。
命多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