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六章 思辨(下)
狄柬之怒不可遏:“简直荒唐!”
陆瑞却摇摇头:“并不荒唐。
“个人面对官府是弱势方,百姓面对国家也是弱势方,弱者想要自己不被欺凌拿捏,这天下想有真正的公平,百姓个人在面对官府时,就得有更多保护。
“让官府可以不经过中间人,直接面对百姓,这本身就是恃强凌弱。
“哪怕这个百姓是罪犯,也要有能够申辩的机会,有证明自己不是罪犯的公平机会——不,不是自己证明自己无罪,是让官府证明他有罪!”
听到这里,王载忍不住了,加入辩论。
很快,陈安之、周俊臣、张仁杰、徐林等人也下场。
到了后来,一百多人的队伍,就这些问题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赵宁没有一直听下去,片刻就带着黄远岱、周鞅、扈红练等人,绕着白洋淀继续往前走。
赵宁这回到河北来,春耕只是他关注的一部分,而且其本身并不是他最关注的。
如若不然,刚刚周鞅也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去年朝廷收税的时候,各藩镇各州,都乖乖上交了财赋,赵宁带着几个高手,仗着非凡修为,到各地都去转了一圈,以确保地方没有在不该截留的地方截留。
魏氏的关中、陇右因为国战之故,现在本来就很穷,没能收上来多少赋税;
淮南则不同了,国战没有波及到那里,虽然一直在被宋治抽血支援战场,情况也比其它地方好很多,尤其是那些土豪地主、商贾大户,家财依然丰厚得很,朝廷算是捞了一笔。
杨氏自然不甘心,不过杨佳妮并没有如何阻扰。
她跟赵宁早就达成了默契共识、隐蔽交易,这回杨佳妮给他开方便之门,来日赵宁也不会为难那些想南下的高手。
简而言之,朝廷现在有了能够正常运转的钱粮,可以支撑到下一次秋收。
一年的税收过一年的日子,这是正常情况,想要国库充盈到可以几年不收税都能保证朝廷正常运行,在绝大多数时候本身就是痴人说梦。
“殿下,大计推行的时刻不能多耽误,就连李虎现在都开始奉承了。
“如果拖得时间太久,反抗军只怕会发生变化,变得跟普通军队没有差别,失去为自己也为其他百姓争公平争尊严的初衷、信仰。”
黄远岱一针见血,指出了致命问题。
赵宁微微点头:“此次春耕之后,立即动手推行大计。”
大计推行,自然不可贸然为之,需要诸多准备。这其中最重要的依然是人,是一批符合大计需要,愿意为大计而战的人。
反抗军力量不弱,但禁军、河东军还没进行转变,而大计仅有军队远远不够,赵宁不可能一条腿走路,必须要抢先把文官班底搭建起来。
眼下朝廷的官吏队伍,无论世家官员还是寒门官员,背后都是既得利益者,有自己的立场身份和代表的利益群体。
他们不符合赵宁推行大计的需要,而且必然成为大计施行的阻碍,所以绝大部分是要被淘汰的!
既然这些人会被淘汰,那么为了国政稳定,朝廷能继续做事,就需要有人填补这些被淘汰者的空缺,保证官僚体系的正常运转。
去年秋收、今年春耕,这两件皇朝大事很是能锻炼人,也能给人提供掌握朝政情况、熟悉州县政事的绝佳机会。
赵宁从反抗军、一品楼、长河船行,乃至赵氏族人与河东军中抽调的,拥有成为文官资质的一批人,都在这两件大事中获益匪浅。
基础打下了,大计方能开展。
今天跟在赵宁身后的这群人,只是这批人的代表而已。
“有反抗军,有文官队伍,可以让大计在河北、河东实施起来,但殿下应该明白,光有这两点远远不够,这两者甚至都不是大计中最重要的部分。”
黄远岱深谋远虑,声音低沉,“真正决定大计成败的因素,其实在这两者之外,那是大计的真正基石,甚至也是这两者的骨骼精血。”
赵宁微微颔首。他当然知道黄远岱指代的是什么。
号令反抗军,号令这批文官队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这只是暂时统一行动而已。以他反抗军大将军的身份,以大晋皇朝的正统地位,不可能做不到。
但能一时做到,不代表能永远做到,更不代表能够克服艰难险阻,战胜各种各样复杂莫测的强大挑战,稳定坚定、发展壮大的走下去。
在统一行动之上,更重要的,是统一思想!
统一思想这东西,说简单很简答——只要有共同利益,轻而易举就能统一思想共同奋战,就像乾符十八年八月初一,大家在含元殿向宋治开战一样。
但说难也极难,因为这不是一时需要,而是要十年、百年、千年的坚持下去的!那么短暂的共同利益,就实在是不值一提。
且不说世家寒门,就单说反抗军,今日他们是反抗军,明日他们还是反抗军吗?
当反抗军将领加官进爵、荣华富贵,成为既得利益阶层后,他们是否还能控制私心私欲,不在意自己的财富积累、子孙地位,一直为天下百姓的公平与尊严而战?
统一认识统一思想,追根揭底,要有一门能够改造认识、控制思想,被天下人普遍接受、拥护、支持的学说。
就像儒家学说那样。
但又绝对不能是儒家学说。
儒家学说最成功的地方在于,他能最大限度维护统治阶层的利益,让这个世界有秩序。
而它失败的地方在于,它描绘的所谓大同社会的理想蓝图,与利益至上的现实情况严重脱节,很多实际问题根本无法解决,而且它主张的很多理念不可能得到贯彻执行,所以最后不得不走向虚伪,成为扭曲的遮羞面纱。
所以历朝历代,总是外儒内法。
儒与法并非不能共存,毕竟这世界既需要道德,也需要律法。但儒与法并存的方式不对,并存的时候儒与法都被扭曲了样子,最终各自变成了四不像。
说到底,这世界需要一门新的学说。
周鞅抛出先前那番话后,方墨渊、狄柬之、陆瑞等人陷入了激烈争论,原因就在于此,这是新旧认识的碰撞,是历史潮流中的激浪。
赵宁任由他们辩论下去,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在切磋中提高各自的认识,催生出新学说的萌芽。
是的,新学说的萌芽。
赵宁想要的新学说到底是什么,是他自己现在都无法得到的答案。不仅他没有,周鞅、黄远岱也没有。
这件事太大,太深刻了。
仅靠几个人智慧远远不够,得需要这天下的读书人,进行激烈的思想交锋。
就眼下情况而言,反抗军为自己为受苦受难者争公平争尊严的号角,听起来很响亮很提气,但这都只是平民百姓朴素的正义思想。
因为朴素,所以简单,因为简单,所以简陋,因为简陋,所以不全面,因为不全面,就会产生各种问题,甚至到最后会变形扭曲,反噬己身。
所以它解决不了复杂现实中的各种艰难,能够成就一时焰火,却不能成就一世大业,更不可能成就千万年的大计。
天下百姓,需要高屋建瓴的学说,来指导认识统一思想。惟其如此,万民奋战的方向才能是真正正确的,才能确保大业绵延万世。
正常而言,新学说的诞生,需要环境也需要时间。现实决定认识,只要统治者不强力干扰,强行把它带偏,这片大地终究会诞生万民需要的学说。
赵宁能给它这个环境,也不会带偏它,却给不了它时间。
赵宁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没法等它慢慢萌芽、成长。
眼下他必须立即推行大计,如若不然,世家寒门官员就要在大晋皇朝坐稳位置,让大晋变成另一个齐朝了。
而且光有学说,还只是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更关键的,是实行这种学说,在这种学说下建立政体,真正确保万民利益。
涉及到具体政体,问题就回到了狄柬之、陆瑞争辩的问题上,而他们争辩的那个问题,还只是政体中的一个普通组成部分。
“殿下似乎有忧虑?”黄远岱看出赵宁的不轻松。
赵宁喟叹长叹,对着白洋淀水域缓缓道:“一切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无论是文官压过武将成为皇朝主导者,宋治打压世家扶持寒门,设立飞鱼卫把皇权推向顶峰,将天下人都变成权力的奴才,还是北胡入侵席卷山河,短暂成为一片大地上的主人,给这里的百姓带来深重苦难;
“亦或是我们取代大齐成立大晋,想要给天下人以公平尊严,把压在百姓头上的权贵、地主阶层推翻,建立一个人人不受压迫剥削的世界......都太快了。
“短短十余年间发生了这么多事,翻遍史书见所未见。
“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是十余年间的历史,有一千多年那么漫长,是一千多年才能走完的路途。
“大变重重,交替浮现,让人目不暇接,我们被历史洪流推着向前走,却又想做文明史的弄潮儿,当真是应付的捉襟见肘。”
听罢赵宁的感叹,黄远岱与周鞅皆是默然不语。
他们都感受到了某种沧桑厚重,一时无言,唯有相继纵目白洋淀。
新的世界,真的能够建立吗?
文明史会在他们的手中,上升一个大台阶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连黄天厚土都不能。
第六一七章 躺平(上)
自从在松林镇拿起刀,在官衙里杀了官吏,李大头便彻底变了一个人。
年少时一起在泥巴里打滚的左车儿,对他而言早不是头领、上官那么简单,而是成了他的精神寄托与指路明灯。
誓死追随左车儿,为了反抗身为弱者的命运而战,就是李大头现在的人生方向。
人们在很多时候需要激励自己,好让自己在面对各种挑战时,能够坚定人生方向,而自我激励的高阶方式,便是自我催眠。
与寻常的自我激励不同,自我催眠能直接从精神上起作用,效果非凡。
譬如说李大头,自从发自内心认为左车儿是英雄,是自己的明灯,要毫无保留不惜一切追随对方的背影后,胆小怯懦、自私自利的本性,竟然被完全改变。
从松林镇到河北诸州,从河北诸州到燕平,这一路走来,李大头经历了大大小小十余战,好几回差点死在乱刀之下。
每一回,他都是靠着不想跟不上左车儿的顽强斗志,与同伴的帮助活了下来。
他成长很多,时至今日,已经是御气境修行者。
虽然只是个初期,但无论见识、心性、智慧,尤其是自信,跟松林镇那个铁匠铺的小伙计、小师傅,已不可同日而语。
对旁人而言,榜样的力量往往很大,而左车儿之于李大头,不只是榜样那么简单,而是近乎一种信仰。
信仰的力量,大概是这世间最强的几种力量之一,无论这个信仰是理想还是人,亦或金钱神灵,起到的效果都是相同的。
建立信仰的过程,本身就是自我催眠的过程。能自我催眠到产生坚定信仰的程度,便会对有关信仰的一切坚定不移,自动无视与信仰相悖的东西。
所以信仰的对象并不重要,重要是的信仰本身。
李大头的幸运之处,在于他信仰了一个对他对这个世界,都有利的对象。所以他的信仰是正确的,光明的,乃至伟大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一开始,就找到这样的信仰。
今日李大头休沐,到燕平来这么久,这是他第二次走上繁华市井,对他这个乡下土包子来说,哪怕如今的燕平堪称凋敝,也足够让他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