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已经毁了,在这里决定皇朝大事,的确是不成体统,百官叽叽喳喳一阵,在陈询的带领下,陆陆续续去了太极殿。
为了避嫌,赵北望没有跟着去,打算过上一两个时辰,过去象征性“询问”一下结果。
百官在去太极殿的路上,陈询已经开始发挥宰相的作用。
他先是叫了礼部尚书来面前,让他赶紧准备新朝天子登基相关的礼仪,随后叫了中书侍郎,令他准备凑表祭文之类的东西......各种事项安排的有条不紊。
至于收拾宫殿,处理后宫嫔妃、宦官、宫娥这类的事,赵七月就当仁不让承担了下来,毕竟她对宫里的事情熟悉。
这不仅有利于通过处理这些人,来表现赵氏的善良仁义,也能让宫城秩序快速稳定。
禁军将领都主动来到赵北望面前,宣誓效忠新主。
赵北望没受他们的礼,仍说自己是外臣,无权干涉皇城宿卫与禁军之事,真要听令,还是听从赵宁这个大都督府副大都督的命令,勉强算得上权宜之计。
赵宁也没理会这茬,叫了同为副都督的孙康过来,让他跟宰相商量着办。反抗军先锋精骑日落前就会到燕平,届时如何协调城防,还得他们先谋算谋算。
改天换地之下,各种事情很多,赵氏的人做做姿态可以,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去理会,众人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赵宁并没有在杂务中多费神,与之相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那就是送别杨佳妮。
两人离开皇城,出了燕平城,在宽阔的官道上一路向南而行。
因为之前天地变色的大战,眼下城内的大街上都没人,就更不必说城外官道了,笔直的道路在辽阔天地下,旷远、清净而又寂寥。
一路并肩而行,两人都没有冒然开口,沉默像是天边的云彩,默默悬挂静静漂浮,哪怕有意不去关注,也不能当它不存在。
以杨佳妮在晋阳时的性子,如果这是一次寻常离别,她必然是抱着酒坛子跟赵宁连干一个时辰,而后拍着对方的肩膀哈哈大大笑一阵,最后一甩衣袖大步流星走得豪气干云。
可这不是寻常离别。
魏无羡之所以不来燕平,不是不想见兄弟,而是知道见面还不如不见。
良久,杨佳妮看着前方率先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也没什么情绪,好似又回到了两人在雁门关外初相见时:
“我回去之后,会做好准备,等着分你的家当。到时候我不会有半点儿客气,你如果想要赢我,最好是捂紧袋子。”
赵宁摇摇头:“没什么要捂的,腿长在人身上,他们要走,我不会阻拦。”
杨佳妮淡淡道:“那样最好不过,免得我专门跑一趟,千里迢迢来接他们。”
赵宁没有回应。
两人继续往前走。
终于,杨佳妮忍不住了,恼火的抓了抓在战斗中蓬乱的头发,忿忿不平的抱怨起来:“我就不明白了,你闹腾这一出,到底是想做什么。
“整合了河东军、河北大军与禁军,这就是一股足以横扫天下的力量,再乖乖带着燕平城里的高手征伐四方,我跟魏无羡都不会有机会。
“旦夕之间,你就可平定天下,而后休养生息几年,便能举兵北伐,去草原跟元木真一决雌雄,建立不世功业,名垂青史流芳千载并不那么难。
“可你非要闹腾这么一出,这不是自讨没趣吗?你该不会觉得,你这一战一定能够成功吧?
“想做更古未有的事,千难万险都不足以形容!粉身碎骨,不过是顷刻间的事。
“宋治临死之际众叛亲离、举目皆敌,前车之鉴这么明显,你要是落到他那副境地,我可不会也没能力让你幸免于难!”
赵宁笑了笑。
笑得无所畏惧。
他道:“这天下的每个人,不管平民百姓还是贩夫走卒,哪怕是乞丐,生来都有人之为人的基本尊严。
“不被有钱有势有权者侵犯公平与人格,不被同样为人的存在当牲口一样剥削压迫,不被上位者吃他们的人血馒头,是这人世间最理所应当的事。
“如果连这都不能得到保证,黎民苍生的人生就没有意义与价值可言,更不可能与幸福这两个字挂钩——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只是牛羊,亦或者麦子。
“这样的天下就不是人间,而是妖魔为患的炼狱,更不可能是我浴血百战、不惜性命也要保全的天下。”
杨佳妮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赵宁“你、你”了半响,明显是想要骂人,好歹是忍住了,末了咬着牙恨恨的道:
“天真!幼稚!
“世界的本质始终都是弱肉强食,人人皆有私欲私心,兼爱众生的道路根本行不通。你所说的天下,就算能一时建立,过上几十年,也会面目全非!
“但凡这天下还有财富积累这回事,有钱的阶层必然越来越有钱,穷弱的阶层只会越来越穷弱,上层权贵对下层百姓的压迫剥削就不可能消失!
“这是世道法则,千万年前如此,千万年后也必然如此,你以一己之力,如何能够改变?
“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成为强者,成为不被剥夺公平、践踏尊严的人,并保护自己的家人亲朋罢了。
“你大智大慧,为何会连这个最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明白?你是想气死我不成?但凡你不胡闹这么一出,我根本懒得在淮南称雄!”
说到最后,杨佳妮已经要跳起脚来,看她磨牙切齿青筋跳动的模样,就差举起陌刀给赵宁脑门上拍一下,好把赵宁给拍醒了。
赵宁没打算醒。
他肃然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纵不能至,心向往之。”
道不同不相为谋,最后,两人在官道上分道扬镳,一个回燕平,一个去金陵。
......
在燕平城朱雀门城楼前,赵宁站了许久,直到太阳西斜,反抗军的先锋精骑出现在视野尽头的官道上,卷着滚滚烟尘快速奔来。
远远看到城头的赵宁,骑将曹云烨让大军缓下马速,自己则来到城前下马,向赵宁抱拳见礼:“末将曹云烨见过大将军!”
“城外十里处扎营,非有本将亲令,一兵一卒不得出辕门。”
“末将领命!”
赵宁返身离开城楼,飞向皇城太极殿。等他落地的时候,这里的形势已有明确结果,赵北望最终接受了群臣之情,同意即位称帝。
“新朝叫什么好?”赵七月来到赵宁身旁笑着问他,夕阳下,她的笑容很透明。
赵宁对这个问题并不十分在意。
如今宋治的尸体已经入殓,齐朝终于灭亡,悬在赵氏头顶的利剑消失不见,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赵氏一族的身家性命,一家人能团团圆圆的在一起了。
这比什么都好,赵宁对此足够满意。
他道:“叫什么都好。”
赵七月打趣道:“你不是唐郡王吗?要不就叫唐朝?”
赵宁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唐郡王这个爵位是赵北望的,倒是真可以叫唐朝。
“祖父跟父亲怎么说?”赵宁问。
赵七月缓缓吐出一个字:“晋。”
晋者,三晋大地,也即河东。赵氏祖业晋阳,用“晋”这个字再恰当不过。
......
乾符十八年八月初二,赵北望在太极殿即皇帝位,国号大晋,改元同光。
是日,同光元年八月初二,太极殿上,赵北望头戴冠冕腰悬长剑,高居皇位俯瞰群臣,坐得大马金刀四平八稳。
“天子临朝,百官拜迎!”一位老宦官在地台上扬声高喊。
赵宁带着文武百官俯身见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六一三章 尾声(上)
接下来一段时间,燕平处于政权的新旧交替之中,上到宰相陈询,下到巡城都尉府,都忙得有声有色。
燕平百姓在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无疑是八月初一那场旷世大战,以及新的天下第一氏族——赵氏的各种奇闻轶事。
这其中,赵宁的事迹流传最多最广。
如今赵宁的爵位不是唐郡王了,赵北望即位不久,便尊了赵玄极为太上皇,以王柔花为皇后,封了赵宁为太子,赵七月为永宁公主。
新朝初立,这是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时刻,加官进爵者不在少数。
例如大理寺理正张廷玉,一跃成为大理寺卿,可谓是一步登天,被无数人羡慕嫉妒。
纵使实权官职有数,大多数人没法升迁,但爵位上涨的却不少,例如吏部侍郎王载,就被封了县侯,徐林也捞了个伯爵。
至于陈询、陈安之这种存在,更是得道升天,前者封了楚国公,后者封了平阳县公,地位份量已经不是齐朝时可比。
而反抗军中的诸位当家的,尺匕、扈红练、方墨渊、陈奕、范子清等人,无不封侯,从江湖人摇身一变成了贵族,可谓是光宗耀祖。
一时之间,燕平城中权贵遍地,经常可以看到侯爷、伯爷之类的大人物,勾肩搭背出入风月场所,好不热闹。
在这片其乐融融的景象下,没用多久朝廷便稳定下来,百官得了实在好处,自然没有不拥护新朝的道理,办差热情高涨者不知凡几。
朝廷稳定了,天下却没有稳定。
首先是之前割据造反的魏氏。眼下魏氏占据着关中,把长安当作了大本营,麾下拥有数个藩镇,兵马不下五十万,正在大肆扩充军备。
赵北望想要靠一纸诏书,就让魏崇山、魏无羡乖乖放弃已经到手的基业,规规矩矩来燕平做个本本分分的臣子,无疑是痴人说梦。
新皇登基,最重要的是建立大义名分,让天下人俯首称臣,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已经取代旧主的地位,是新的天下之主——哪怕是形式上的。
这个时候让魏氏来燕平,必然会被对方拒绝,赵北望对天下的第一份诏令,就没有得到遵从,威严无疑会大损。
能及时出兵讨伐也就罢了,若是不能,简直是颜面扫地,天下英雄豪杰必然会就此轻视赵北望,视大晋于无物。
为了体现自己的地位,新朝的份量,赵北望对关中发出的第一份诏令,是封魏崇山为秦州郡王,封魏无羡为岐国公。
至于理由,是表彰他们的国战大功。
天子使者把圣旨带到长安时,魏崇山、魏无羡事先打探到了风声,前者是喜不自禁,趁着使者还在驿馆,跟魏无羡商量要不要接这个圣旨。
“五年国战,我魏氏独当一面,硬生生抗住了天元二十多万大军的猛攻,力保关中不失,论及对天下苍生的功劳,本就该得这个郡王爵位!”
魏崇山背着手在堂中来回踱步,激动、畅快、欣喜之情怎么都抑制不住,“凭什么赵宁得了唐州郡王的爵位,我们却什么都没有捞到?这本身就不公平!
“如今赵北望承认了我们的付出,认可了我们对天下万民的功劳,把这个郡王爵位给我们,那是理所应当,我们大可以当仁不让接下它!”
王爵,多么崇高的地位,太平时节,人臣巅峰也够不着它,大齐开朝立国的时候,赵氏、魏氏军功那么大,不也只有世袭的国公爵位?
魏无羡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若是我们接了这个秦州郡王,就等于承认赵伯父是天下之主,承认晋朝的正统地位,必须对他们称臣。
“如今的天下,如果我们承认了这一点,那除了杨氏,其它人就基本都会承认,如此,赵氏便掌握了大义名分。
“日后若是两军交战,我们便是叛臣,对方就是讨逆,他们名正言顺,会获得更多人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