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治的种种行为,赵玉洁都看在眼里,她一方面深感不屑、鄙夷,另一方面又很是佩服,学习到了不少。
不屑与鄙夷,是因为在国战形势混乱,不确定元木真是否会突然出现的时候,宋治从来不敢出现在沙场军前,生怕自己有个万一。
而彼时,其实才是最需要他这个皇帝,在阵前鼓舞士气,宣示自己与将士们共进退、同生死的的时候。
现如今,国战形势好转了,宋治知道元木真不能奈他何了,便迫不及待来彰显自己帝王的存在感,并且收买人心,意图获得将士们的忠心与爱戴。
所以眼下的宋治有多神气,走起路来有多虎虎生风,赵玉洁心中呕吐的欲望就有多深。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宋治的所作所为,又完全符合一个帝王的身份,虽然用心堪称龌龊、行为令人生厌,但效果却并非没有。
故而赵玉洁又学到了一些。
她心里打定主意,自己以后也要多多微服查访,帮助普通将士解决不大不小的问题,跟他们闲话家常拉近关系,并且在达到目的后显露身份,以此收买人心。
之所以是解决不大不小的问题,是因为大问题是不能轻易解决的。
譬如将领吃空饷贪粮秣,这是军中常态,上层心照不宣,一旦触动,就会危及将校们的切身利益,若是被军中实权的将校们怨恨了,那就得不偿失。
能解决的问题,无外乎是士卒被将校鞭打的时候,出面喝斥教训,再假模假样的命令他们日后不得如此;士卒们吃得不好,就自讨腰包请他们吃顿肉喝点酒,装作士卒们只是今天吃得不好,并不是一直吃得不好。
凡此种种,多的是可以作秀的地方。
“明日就是出战之期,朕已得到斥候探报,在卫州主持战事的,是北胡公主萧燕。这人有些聪明,昔日躲在燕平搬弄了不少阴谋。
“但早在十年前,她就败给了赵宁,被对方当猴子耍得差些疯掉,可见也不是什么太难缠的人。你只要有不输给赵宁的手段,击败她就不难。”
宋治心情很好,大马金刀坐在帅案后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巡山归来的百兽之王,既意气风发又睥睨天下,“爱妃可有把握?”
赵玉洁肃然道:“臣妾必当竭尽全力,不让陛下失望。”
宋治满意地嗯了一声,继续道:“三路大军,左路虽然有河东军配合,但要应付察拉罕,迅速取胜的可能性不大,右路本就是配合你的,没有建立大功的可能。皇朝渡河北攻之战,胜负的关键就在中路,在你身上。
“只要能突破黄河天堑,成功杀进河北,这份战绩便足以压制赵宁的破兖州之功,再加上之前你收复中原大片疆土,日后克复河北州县的军功,这大齐的战神之名,也就该易主了。
“等到那时,朕无论让你做什么,拥有怎样的大权,都是名正言顺,无人可以不服;整个天下,也都会因为你的巨大威望,而不敢正面对抗你的锋锐!”
说到这,宋治眼中满是精芒,仿佛看见了一个全新的天下——而那正是他理想中的天下。
“二十年,只要这场国战能胜,顶多再过二十年,这天下就将再无世家门阀,将再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威胁、掣肘皇权分毫!”
宋治站了起来,犹如一座山峰,满身渊渟岳峙之气,好似将九州万方都踩在脚下,“等到那时,我宋氏的江山,便会成为真正铁打的江山,可以真正传承千秋万代,实现始皇帝二世三世乃至万世无穷世的千古雄图霸业!”
赵玉洁望着眼前英姿勃发、顾盼自雄的皇帝,忽然有些失神。
恍惚间,她觉得眼前的皇帝,竟然豪气无限、光芒万丈。
多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宋治身上,看到这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煌煌光芒。
充满了魅力。
一个天下之主该有的魅力。
......
广阔无垠的河面上,百舸争流、千帆竞发。
一艘艘符文战舰整齐排开,船舷相连首尾呼应,樯桅如林、荆旗蔽空,构建了一座巍峨雄奇的水上连城,在一声声摄人心魄的战鼓声中,缓慢而又雄浑的向前行驶,一寸寸碾压、吞没两军阵前的土黄河面。
当两座水上连城之中,各自升起无数道耀眼瑰丽的符文流光,如蝗虫过境般的箭雨滑过当空遮蔽太阳,朝对方船舰如石如弹的倾泻而下时,甲胄在身、眉眼秀丽的赵玉洁带着一众王极境高手,从脚下的战船上如标枪一般拔地而起,向北胡战船投射过去。
当浑身裹着真气烈焰的赵玉洁,以比箭矢快得多太多的速度,蛮横无理的撕破、冲毁身前的流光箭阵,就要降临北胡战船连城上时,她面前的空气一阵扭曲模糊,继而一个稳重的身影凌空踏出,出现在她眼前。
那是头戴锥帽、身着蓝色右衽交领袍服,手持一柄符文古朴晦涩的新月弯刀的萧燕。
看到萧燕,赵玉洁止住了身法,任由咻咻破空的箭矢,如连绵不绝的洪流一般,从身旁不停地飞速划过,对双方已经碰到一起,开始追对厮杀、盘旋升空,掀起种种领域异象的高手强者视而不见,用看手下败将的目光,望着萧燕讥诮道:
“听说你连王极境都不是,竟敢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可知螳臂当车为何事?”
她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无声宣告着彼此之间的强弱早已更易,也在提醒萧燕不要再用以前的目光看她,不要再用以前的姿态跟她说话。
毫无疑问,赵玉洁如此神态,令萧燕胸中的仇恨更加汹涌。
她乜斜着赵玉洁,冷笑道:“当初在代州城外,我救了一条落难的丧家之犬,并喂食了她不少时间,有一天这条狗疯了,反咬了我一口,并且自鸣得意,好似从此就做了一个人似的,但人尽皆知的是,狗,永远都是狗。”
听了这话,赵玉洁就像是被一根根倒刺划破了心肺,痛苦难当。
这不是因为萧燕羞辱了她,而是让她想起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底层岁月。
她最不想被提及的,就是曾经弱小可怜的自己。在身为上位者的权贵看来,在如今的赵玉洁自己看来,昔日的自己的确活得跟鸡犬无异。
每当被人翻出那段历史岁月,她就不由得自惭形愧,觉得矮人一截。
她的眼神低沉:“你一介塞外胡蛮、荒漠野人,也敢这般吐口狂言,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吗?”
萧燕哂笑不迭:“你一介赵氏叛女,一条惯于卖主求荣的恶犬,纵然身在齐朝,也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又怎会明白文字的奥义?”
赵玉洁顿时怒不可遏。
她平生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被人称作“赵氏叛女”,这比骂她猪狗更让她难以接受。
她当即长啸一声,纵身而出,以不死不休的气势,一拳朝萧燕面门砸去:“等你的人头成为我的军功,我倒要看看,你还如何搬弄唇舌!”
萧燕现身迎战,对赵玉洁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
只要能阵斩对方,这场战争她就赢了大半。
对此赵玉洁很有把握。
萧燕曾经疯癫过,修为大减,国战开始之际,靠着元木真的帮助,也不过是元神境的修为,如今就算有所进益,说破天就是王极境前中期。
是以这一拳轰出去,赵玉洁认为萧燕必然付出惨重代价。
她错了。
错得离谱。
当她出手的时候,她看到萧燕举起手中的新月弯刀,不紧不慢地笔直朝她斩落。
那一瞬,赵玉洁肝胆俱颤。
在她的感知中,新月弯刀上爆发出的刀气,犹如大海一般浩瀚,又似宙宇一样深邃,仿佛都能将世界劈成两半!
刀气中蕴含的无穷力量,高深到她一时无法理解。
显然,这不是萧燕的实力。
问题在那柄刀——那柄刀上蕴含的力量!
生死危机临面,赵玉洁发出了狐狸般的悲鸣惨嘶,再也顾不得隐藏境界,陡然将全部修为之力,全都调动起来凝聚于左拳,毫无保留轰击出去!
萧燕看着赵玉洁五官扭曲,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眸子里的杀意如铁石一般坚硬。
她敢来出战赵玉洁,当然是有依仗——后者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不过只有萧燕知道,她手中的新月弯刀到底有多强。
那是元木真从海上归来,去晋阳出战赵宁等人时,半路顺手交给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萧燕不借助元木真的力量,也能应对强力威胁稳住大局。
乾符十三年,元木真在晋阳败给过赵玄极等人一次,去年冬天回来,虽然对战胜赵玄极等人颇有信心,但也不得不以防万一。
元木真在这柄新月弯刀上,注入了几分自己的修为气机。
天人境的修为之力,就算是一品符兵也承载不起,所以萧燕无法借助这弯刀发出相当于天人境一击的力量,但对付天人境以下的修行者,绝对杀伤力十足!
第四八七章 真神仙假神仙
现今是王极境修行者的萧燕,能够完全催动新月弯刀上的力量。
在赵玉洁神色大变的时候,她已经升起大仇得报的快意。
可这份快意并没有维持多久。
赵玉洁紧随而至的一拳,竟然有王极境后期的威力!
如瀑如练的刀气与比山峰还要巍峨的拳芒碰在一起,将空气震得轰鸣不止,腾起百丈的真气云团中,刀气顺势切下,将拳芒寸寸切碎,直至落在赵玉洁身前!
残余的刀气击中赵玉洁的护体真气,后者犹如被棍棒击飞的皮球,口吐鲜血猛然滑退,眨眼便去了数百丈。
这一刀之后,萧燕与赵玉洁都是眼神大变。
前者是没有想到,赵玉洁竟然已成王极境后期!乾符六年,她在代州城外救下赵玉洁的时候,对方不过是一个御气境初期的修行者!
十余年间,从御气境初期跨越到了王极境后期,这样的修为进益速度,让萧燕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无法置信、难以接受。
这般修为提升速度,普天之下也没两个!
也正因为赵玉洁已是王极境后期,所以这一刀才没能要了她的命,仅仅只是将其击伤而已。
萧燕作为草原霸主天元部族的贤公主,借用的又是千年未出的雄主天元可汗的力量,竟然没能瞬杀赵玉洁这个齐朝底层出身的平民——这种情况,萧燕如何接受得了?
气机跌落不少的赵玉洁,咬牙盯着手持弯刀、衣袍猎猎形如神人的萧燕,双眸之中饱含不甘与愤恨,汹涌的戾气浓如近乎实质的火焰。
想她十多年拼搏,日夜不停未有片刻懈怠的苦修钻营,凭着非凡天赋、极佳气运与不俗心性,好不容易成就了王极境后期,本以为终于拨云见日可以大展拳脚君临天下,不料避过了天下第一人的天元可汗,却被区区萧燕所伤。
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
这叫她如何能够不恨?
赵玉洁的恨意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转瞬而逝。
因为萧燕不曾有片刻停顿,在她身形堪堪稳住之时,已经劈出了第二刀!
刀气瞬息临面,赵玉洁不禁瞳孔放大,这一刀她很难避过,也很难抵挡,若是再度被击中,非死即残!
绝望之际,赵玉洁眼前的刀气侧翼,忽然有一柱金芒一穿而过,刀气一阵摇晃闪烁,旋即就如破碎的泡沫般四散炸开,在半空绽放出绚烂的真气烟花。
赵玉洁大喜过望。
及时出手的人,是手持传国玉玺的宋治。
在场的王极境修行者中,也只有借助传国玉玺的宋治,能够抵御萧燕斩出的刀气。
“陛下......”赵玉洁还未来得及高兴,一颗心便又开始下沉,他看到侧旁不远处的宋治面色苍白,托着玉玺的手微微颤抖。
显然,挡下萧燕这一刀,宋治也颇为吃力。
他或许还能挡第二刀、第三刀,但绝对挡不住第四刀、第五刀!
赵玉洁禁不住胆战心惊,差些没忍住转身就跑,趁机脱离战场,走得远远的。
她已经暴露了王极境后期的修为,宋治不可能不心存芥蒂,事后问起她不好解释,而一旦处理得不妥当,两人的关系就会出现裂痕,若是失去宋治的全心支持,赵玉洁不认为现在的自己,能够继续在大齐呼风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