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军而来的文官开始接收府衙、府库,查验民册检点物资封存金银,将士们在各地收敛尸体、清理道路、救治伤员。
绝大部分百姓依然不敢出门,哪怕外面没了交战的动静,街道两旁的人也仅是敢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小心翼翼的向外偷瞄。
遇到有孩子冒冒失失跑出门的,立马就会被大人一把拖回去,随后就是巴掌声与戛然而止的嚎哭声。
城中多半的百姓,都在巷战中多多少少遭了殃,两军将士在大街小巷、院内院外拼杀,无论是修行者的真气还是腾挪转移的甲士,时不时都会闯进屋子。
杀红眼的生死关头,没人会刻意保护谁,池鱼之殃不可避免,因而就算百姓们躲在屋里不敢动弹,也多有被伤或被杀的。
就算人没大碍,房屋、家具、陈设也会被破坏不少。
大户人家院子大物件值钱,损失相对惨重,虽然家底厚可以承受,却也免不得痛心疾首,平民小户哪怕只是倒了一面屋墙,损了几件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却因为家无余财所以也是惨痛损失,哪家要死了男人,那便无异于灭顶之灾。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哭都来不及,而且还不敢大声哭,哪有胆子、心情出门?
赵宁等人站在尚算完整的北门城楼上。
望着脚下残破不堪、余火未尽、黑烟未熄,只有满城甲士不见多少百姓的城池,每个人的神情虽然在细节处各有不同,但畅快与兴奋却是共通的。
那是独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从乾符十二年到乾符十六年,四年了!整整四年,我们不是在败退就是在防守,而今,我大齐皇朝终于赢了一场痛痛快快的决定性大战!”
宋明开怀大笑,“自此之后,黄河之南再无强敌,光复整个中原指日可待,此乃国之幸事,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幸事!
“大总管,我们该立刻向陛下报捷,而后大宴相庆,犒劳三军将士!”
听罢宋明的话,赵宁的目光从残破街坊中,那一具具甲士、百姓的尸体上收回,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说话,也未有丝毫笑容。
战斗结束了,一场大胜自然该当庆贺,所有人都会拍手称快,有人成为英雄,有人加官进爵,获得好处的人会很多,称赞他们的人会更多。
可满天下的齐人,有几个会去想,为什么会有这场战争?为什么会有这场蔓延数百州县,影响举国上下,让无数人死于非命的战争?
谁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国战负责?
谁该为国战前期的溃败负责?
谁该为国战中战死的将士、枉死的平民百姓负责?
没有人负责,这样的战争,就一定还会有下一场。
赵宁转过身,纵目向南远眺,视野之中,除了城外的连绵军营,就是远方的广阔天地、大好河山与亿万百姓。
彼处,有一座城,叫作金陵,那里有一个人,叫作宋治,他是大齐的皇帝。
“大总管为何不说话?如此大胜,大总管难道不高兴?”宋明奇怪地问。
赵宁目光深邃,声音沧桑厚重,徐徐道:“自古以来,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兖州之战胜了,一个时代大势快要走向终结。诸位,这天下,即将迎来新的大势,你们,可曾看到了?”
因为赵宁这番略显突然的话,宋明、贺平等人无不转头看向城外,顺着他的目光,想要看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天高云阔,田野千里,平常景象。
同样的画面,落在每个人眼中,注定有不尽相同的模样。
宋明自以为理解了赵宁的话,抚须笑道:“大总管说得没错,北胡的大势快玩完了,这往后,就是我大齐皇朝收复河山、驱逐蛮贼,再现太平盛世的大势!”
这话说得豪气,说得动听。
有人附和,有人沉默。
附和者喜气洋洋,沉默者若有所思。
这一刻,还没有人真正意识到,赵宁口中那新的大势,到底是指什么。
第四七三章 表情
赵玉洁虽然能调动许多兵马,但这些兵马目下大多驻守在本镇,要让他们赶赴曹州进入战场,需要不少时间。
正因如此,赵玉洁兵进曹州、兖州南部围城困敌,为骑兵清理出一条通道的策略要实现,最快也需要两个月左右。
如今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各部进展不错,除了之前集结在宋州、徐州北部,早已进入曹州与敌交手的大军,其余距离近走得快的,已经到了曹州、兖州边界。
大战将启,赵玉洁也到了前线军营。
中军帅帐,阅览过今日军报,赵玉洁满意的放下文书,目露笑意地对身边的小蝶道:“照眼下各部的进展,至多再有二十天,就都能到达指定位置。
“如此一来,我就能比预计的,再早几天抵达兖州。届时攻克兖州的功劳,无论如何都有我一份,也不枉我这些时日,一直督促各部全速禁军。”
小蝶笑着附和道:“娘娘英明,必能称心如意。”
帐中没有其他人,赵玉洁说话也不避讳什么,冷哼一声道:
“当年,赵七月那木头一般的老女人,不过是攻克了区区一座杨柳城,就赢得了天下人的赞誉,声望如日中天,收获无数拥趸。
“那时,谁又记得大军能够攻克杨柳城,是因为有我以王极境中期的修为,阵斩强敌,第一个杀入城中?没有我,大军岂能拿下有此大捷!
“就因为那时统帅是赵七月,所以功劳都算在了她的头上,那些愚民蠢夫也就记得她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
“这回不同了,如今我也是一方统帅,只要我领兵出现在兖州场外,那只要陛下承认,军功就会有我一半!
“当年赵七月欠我的,如今由赵宁还给我,岂非是天经地义?”
小蝶点头不迭,想起往事,也深为赵玉洁感到不平:“世人愚昧,谁是领头的,就以为功劳是谁的,根本不去了解内情,真是可恨!
“娘娘这些年征战在外,没有片刻停歇,麾下兵马立功无数,不仅在宋州、徐州挡住了敌军进攻,眼下更是收复了大片疆土。
“有这些军功打底,再有攻破兖州的大功,娘娘的风头就能完全盖过赵七月,乃至是跟赵宁分庭抗礼!
“且让赵氏那些人再得意一时,等到国战胜利,陛下还都,娘娘成为皇后,今日赵宁有的东西,那时娘娘都能百倍拥有!”
听到小蝶说的将来,赵玉洁脸上有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悠悠道:“别看现在赵宁风头正劲,实际上,这些年赵氏血战得来的那些名声,都是暂时的。
“追根揭底,他们拼命保住的,是陛下的江山社稷,只要陛下还是陛下,大齐还是大齐,我们任何时候都能让他们的这些东西化为乌有!
“所以,一时的得意并不算什么,能够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小蝶笑着道:“正是如此。以娘娘的天赋实力,将来这天下,到底是谁说了算,还不一定呢!”
赵玉洁笑得愈发得意。
那的确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她早晚是要跟赵宁分胜负、决生死的,眼下到兖州去分对方的军功,就是她向赵拧发起的第一波进攻,这事要是成了,往后的路就会好走很多。
“娘娘,军报!”
帐外响起亲卫的声音。
“哪里来的军报?”
赵玉洁有些奇怪,她麾下那些兵马今日该送来的军报,都已经送来了,怎么会还有军报,难道是哪里的战事、行军有什么临时意外?
“禀娘娘,是兖州军报!”
听到兖州两个字,赵玉洁眉眼一凛,立即道:“进来!”
兖州之战开始前,她就派了麾下修行者,在兖州城外盯梢,以确保及时掌握彼处的战况。
但自从赵宁的大军围城,封锁四面,她的人就被隔绝在外,根本无法靠近——纵然她的人亮明王师哨探的身份,赵宁也根本不相信,反而说他们是北胡的人。
赵玉洁知道,赵宁这是故意针对她。
她虽然恼火,却也只能让麾下的人,在兖州五十里外盯着,这么远的距离,其实已经什么消息都不可能打探到,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赵玉洁也想过派王极境修行者过去,但考虑到王极境过去也未必有用,反而有可能被赵宁找借口留住,削弱他的实力,也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在这种情况下,她麾下的修行者,还能探知到兖州的什么军报?
看到修行者入帐,赵玉洁率先道:“不必见礼,兖州战况如何?”
“禀报娘娘,兖州大捷!”
赵玉洁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或许是不愿反应:“大捷?什么大捷?”
“郓州军与平卢军,已于日前攻下兖州城!”
赵玉洁红润的脸霎时一片纸白,整个人一惊而起,就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嘎声连问:
“赵宁攻下了兖州城?这怎么可能!这才多长时间?三十几天而已!三十几天,他怎么可能攻下兖州?你们的军报是怎么得来的?!”
“禀报娘娘,赵总管确实攻下了兖州,郓州军已经进驻城池,连周围的封锁都撤了,如果不然,我们也不能得到消息!”
小蝶张了张樱桃小嘴,惊得哑口无言,赵玉洁却是突然暴怒,苍白的脸因为愤怒,给气得红到了脖子根: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兖州有八万精锐守军,那都是博尔术的主力!博尔术呢?他怎么样了?他怎么可能让赵宁这么快攻占城池?!”
“回禀娘娘,据属下探知的消息,博尔术已经......已经战没了。”
“博尔术......死了?”赵玉洁的双眼一下子失去焦距,犹如泄气的皮球,一下子跌坐回帅案后,失魂落魄。
博尔术有多厉害,她再是清楚不过,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败得这么快,还连自己都死了兖州城!
这下,赵宁不仅有克城歼敌的大捷,还有阵斩堂堂北胡左贤王的显赫军功,必然再度震动天下!
而这些功劳,跟她都再无分毫关系,她的盘算已是全部落空,之前的奴力全都白费,所有美好的幻想同时破灭。
“娘娘......”
赵玉洁双拳紧握,指甲刺破手心,牙齿咬得都要碎掉,恨恨道:“这赵宁......这混账!他麾下部曲的战力,怎么能这么强?!”
......
金陵。
兖州之战开始后,宋治的心情就一直很好。
他的使者回来告诉他,赵宁在听到他封王的许诺后,当场就下令大军次日全力攻城。
这说明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赵宁正为了这个任何臣子,都无法拒绝的诱惑,使出了拼命的劲与博尔术死磕。
如此一来,他借此战消耗赵宁麾下兵马,削弱对方实力的意图,就能顺利实现。
现在,宋治就等着赵玉洁领兵顺利抵达兖州城下,届时,赵宁的人用性命换来的军功,赵玉洁便能坐享其成。
赵玉洁的行动,当然先告诉了他,也获得了他的支持,
而一旦赵宁为了封王,驱使麾下将士不要命的攻打坚城,致使部曲伤亡惨重的消息传出去,赵宁之前辛辛苦苦建立的威望,就会立即大打折扣。
甚至是跌落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