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童京的立场出发去思考,等到天下没了世家,世家大族的家业、田产全都空出来,自然也就有了安置流民的地方,届时天下自然会安定。
至于眼下,如张京这种势力,胆敢冒头闹事,灭了就是。皇帝难不成还会因为此事降罪于他?
皇帝比谁都门儿清。
“张京的事本官自会处理,章少尹还是继续本官之前交代的任务,去处理那些不法商贾吧!”童京冷冷打断了章东来的话。所谓不法商贾,其实指代的就是各个世家的产业,用世家的人对付世家的人,能给童京减少很多世家仇恨。
“大人!下官说得不是张京,而是流民,是土地兼并......”眼看童京偷换概念,章东来严词强调。
“退下!”童京断喝一声。
章东来张了张嘴,末了还是无法忤逆上官的权威,只能无声退出大堂。
望着章东来愤怒而落寞的背影,童京暗自嗤笑。身为官员,首要任务就是弄清什么才是政绩,那是立身之本、进身之阶。
抑制土地兼并、为普通百姓做主是政绩吗?扩大寒门地主的势力,打压世家的力量,才是皇帝需要的认可的政绩!
童京已经是二品大员,挂着同平章事的职衔,他要继续往上爬,就得瞅着宰相大位。
这些年他政绩不错,童京仔细算过,等做完手上的事,让各个世家的产业、势力基本退出汴梁,他就完全证明了自己对付世家的能力,而这份成绩也足够让他再进一步。
届时,大齐皇朝的第一个寒门宰相,就将是他童京!
他将开创历史先河,为后续无数寒门官员闯出一天新天,并且青史扬名,成为后世无数寒门官员歌颂的对象!
第二八六章 是谁
一时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希望中,童京眼中渐渐有了由衷的笑意。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到当下的实际事务上。
拿起案桌上的一份文书,童京眼神逐渐凌冽,嘴角也浮现起一抹残酷笑意:“赵氏?大齐第一世家又如何,皇朝最显赫的外戚又如何?
“如今陛下布局完成,对你们已经不再留手,连雁门关都有了六万禁军,你们还有什么动不得碰不得的?
“只有把你们的势力从汴梁抹去,才能体现我这个东京府尹,对付世家大族的手段。等我达成这个目标的时候,陛下就知道我已拥有打压一切世家的能力!”
念及于此,童京合上这份对付赵氏产业的计划文书。
就在这时,李彦回来了。
“你回来的正好,之前查封赵氏各个商铺、产业的事,一直都是你在主持,要找到合适的不会有后患的理由,多少需要些精力,这件事还你来继续做,张京就交给蔡贯。”
对付赵氏很关键,容不得半点差池,童京只会把这件事交给自己信任的人,章东来他不会考虑。
话说到这里,童京见李彦面色有些奇怪,不像平常面对他时那么恭敬,反而直勾勾的看着他,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脸色也有些红,似乎在准备说什么大事,心里觉得纳罕,遂问道:“蔡贯怎么没来?”
为了凝聚寒门力量对抗世家,皇帝目前没有在寒门官员中,实行特别严格的文武分流之策,童京作为汴梁东京府主官,这里的驻军他也有部分节制之权——只是部分,毕竟天下军队都归大都督府统率。
但就是这部分节制之权,已经足够童京拿鸡毛当令箭,实际插手驻军事务了,故而蔡贯平日里也将他视作上官,这回出去处理杏花村张京的事,理应跟李彦一同到他这里来复命。
李彦的回答出乎童京预料,让他禁不住手脚一僵:“蔡贯将军死了。”
蔡贯怎么会死?他可是元神境中期!区区一个张京,本身不过元神境初期,麾下河匪中修为最高的,也只有御气境。就算对方人多,蔡贯只要不一心寻死,又怎么会被河匪流民欧杀?!
童京心念急转,勉强压下心头的意外、震惊,他冷着脸沉声问:“蔡将军怎么死的?”
李彦道:“自杀。”
童京饶是城府深厚,也被这个答案扰得心潮翻涌、脸色大变,厉声喝斥:“胡说什么!好好的,蔡将军怎么会自杀?!”
李彦背书一样的道:“因为蔡将军同情百姓,不想把手里的刀对准流民,更不想跟给了万千流民活路的张京为敌,但上官军令在身,他又不得不绞杀流民,蔡将军走投无路,唯有自裁!”
童京猛地一拍桌案豁然起身,遥遥指着李彦的鼻子,气得怒发冲冠:“李彦!你疯了不成?什么话也敢乱说!蔡将军为国除害,何谈走投无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京何在?!”
童京怒气勃发,要是换作以前,李彦肯定会非常畏惧,但此刻他完全不为所动:“下官说的都是事实。
“大人无法抑制土地兼并,又不能妥善安置流民,致使汴梁每年都要饿死百十人,成百上千的流民别无选择,为了求一口饭吃,只能选择上山为盗、下河为匪,这才致使白沟太岁张京日益做大,以至于发展到攻掠乡里的地步。
“蔡将军想要将此事上报朝廷,却畏惧忤逆大人的势力、权威,可怜蔡将军忠义无双,无法向手无寸铁的流民下手,又畏惧大人惩罚,这才只能在杏花村自杀,想要借此引起朝廷注意。
“下官目睹蔡将军之死,痛心疾首,蔡将军临死之际,不忘托付下官,一定要将汴梁府情况上报朝廷,给百姓流民一条活路,下官这才忍辱偷生!
“眼下下官回到这里,就是想请童大人迷途知返,主动向朝廷交代自己的过错罪行。如此,下官也能全了同袍之谊。”
听罢这番话,极度的震惊让童京瞳孔放大,面上的血色一下子消退得干干净净,他怔怔望着侃侃而谈、大义凛然的李彦,就好像完全不认识对方。
但他没有继续发怒,反而冷静下来。
他重新在桌案后坐下,看李彦的眼神变得一片冰冷。
李彦是他的左膀右臂,但他知道,现在对方已经背叛了他,这让他无比难受,也让他格外恼怒。
他不再把李彦当作同僚看待,眼下已经完全将对方视作政敌。
敲了敲桌子,叫进来一名心腹官吏,低声吩咐两句,让对方下去迅速弄清杏花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才不骄不躁的看向李彦,漠然道:
“李少尹,你弹压河匪不利,致使蔡将军身死,还敢在本官面前大言炎炎?说,蔡将军是不是你杀的?
“你害死蔡将军也就罢了,竟然还敢颠倒是非,抹黑汴梁军政大局,你当真以为投靠了某些贵人,就能为所欲为?本官告诉你,贻害了陛下的大计大业,谁也保不住你,你有十颗脑袋都没用!”
说到最后,他如箭的眼神盯在李彦身上,仿佛要将他万箭穿心,言语间流露出洞察一切的智慧、掌控万事的自信、不可触犯的威严,更是犹如一座大山,要将李彦活生生压成肉泥。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童京想来,李彦今日举止反常,当面跟他翻脸,必然是有恃无恐。所以对方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投靠了世家!寒门官员成为世家爪牙并不新鲜,而也只有投靠了世家,李彦才敢跟他这个二品大员决裂。
李彦摄于童京的强者威严,不禁心跳如鼓,脸色也有些发白,长久以来对童京的畏惧再度回到身上,让他感觉到非常紧张。
“来人,将李少尹押入大牢,严加看管!河匪流民祸乱杏花村的事不查清,不得让李少尹踏出牢房半步,也不得允许他跟任何人接触!”童京将李彦的神色纳在眼底,已然知晓对方心中有鬼,顿时强硬下令。
若是换作寻常时候,李彦此时必然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有底气,故而虽然心中畏惧,但脚下生根,一动也不动。
童京的命令下达后,进门的不是他的心腹官吏,而是许多东京府中上层官员,且个个面色复杂。他们到了堂中之后就拱手而立,也不说话。
刚刚退出去的章东来,现在就站在人群最前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已经下定决心要跟童京不死不休,铁骨铮铮的模样。
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大半个东京府的中上层官员,没有得到命令就擅闯童京的公堂,这让童京不由得心头一沉,预感大为不妙。
若只是世家官员“逼宫”也就算了,他们毕竟是少数,掀不起大的风浪,可在场的还有很多寒门官员,那可是童京的根基力量!没有这些寒门官员,他不过是个光杆府尹罢了。
“尔等这是要造反不成?都给本官退下!否则,休怪本官严刑峻法,上书陛下,将尔等全都下狱治罪!汴梁府大局有多重要,陛下有多重视,难道尔等不知?此刻竟敢犯上作乱,这是跟陛下为敌!谁能护得了你们?!”
童京将皇帝搬了出来,这番话是说给寒门官员们听的,“现在立刻退下,本官可以不追究你们的罪责,胆敢稍有延误,就算本官能放过尔等,陛下也必然不会姑息!”
若是寻常时候,这番态度摆出来,堂中的官员们怎么都该畏惧了,可现在没有一个人后退。
李彦清了清嗓子,现在有这么多人在场,他的胆子壮了起来,敢于再度直视童京了:“童大人,你勾结汴梁大户,纵容对方兼并土地,草菅人命,致使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死于非命,而今更是导致张京祸乱一方,杏花村百十人因此而亡,渎职之甚,我等与你无法继续共事。
“就在今早,下官等已经联名上书朝廷,请求陛下治你的罪!”
听到联名上书这几个字,童京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他不知道李彦是用这些寒门官员的罪行证据,以及赵宁给予的大量钱财,逼迫、利诱他们倒戈投向了赵氏——这些寒门官员,跟李彦的经历、德行差不多,选择当然也就跟李彦类似——但却明白上书一旦送出,局面就无法收拾了。
章东来这时上前一步,出声道:“下官先前已经劝过童大人,可童大人心中没有百姓。
“不仅如此,这些年童大人跟一些商贾相互勾结,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制造并不存在的罪名大肆打压世家产业,致使天怒人怨,如今我等已经将童大人的罪证,一并遣人送到了朝廷!”
这番话让童京惊怒万分,再度从座位上豁然起身,却是面白如纸,半响没说出一句话来。
扶持寒门兼并土地,制造了许多流民并不算什么,没能将流民尽数妥善安置,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引发对方祸乱地方,却没能及时有效处理,还让蔡贯当场自裁,这就问题很太严重。
如今麾下寒门官员都跟他反目,他连府衙都管理不好,更是无能到极致的体现。
一两个世家说他为政不公,有皇帝保着,他或许还不是很畏惧,但诸多世家一起说他贪赃枉法,他就很难保全自身——真当世家根深蒂固的影响力,都是虚的不成?
而眼下还是世家官员跟寒门官员的联合!
局面已经完全失控。
皇帝要一个不能掌控局面,成为了众矢之的的东京府尹做什么?
童京心中一片绝望。
他知道,他完了。
直到这一刻,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玩完的。
明明前一日,他还是有望宰相大位的重臣。
为何一夜之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底是谁在针对他?
童京想不明白。
但他至少知道一件事。
在黑暗中对付他的这个人,一定可怕到了极点。
若不是十分强悍,对方怎么能在悄无声息间,就将汴梁府的寒门、世家实力,给聚集到同一个阵营,并以雷霆万钧之势给他致命一击,让他连反手的余地都没有?
此人,到底是谁?!
第二八七章 节度使与藩镇
楼船行驶到汴梁城外,靠在了人来人往、繁花如织的码头。
赵宁坐在窗前,一边意态安闲的饮茶,一边眺望附近的热闹市井。
码头上最多的是贩夫走卒,扛着包、装卸货物的苦力,个个都在寒风中挥汗如雨;河面上最多的也是货船,载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有的包装严实,如丝绸与茶叶,有的裸露在外,如柚子与陶器。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画舫,跟松林镇不同,这里的画舫不仅更加高大,装饰得更加精致,而且数量繁多,一眼望不到尽头,形成了另类的独特“长街”。
今日难得艳阳高挂,不过眼下天色已晚,天边落日熔金乌云合璧,层云如梭漫卷舒展的景象,好似夏日。
在青衣小姑娘奉上晚饭的时候,杨佳妮抱着两坛酒在桌前坐下。自从上回她自认为聪明的,推断出赵宁修炼了某种能够未卜先知的强大秘法,这两天就一直在赵宁面前晃悠,想要得到准确答案。
这种秘法固然是存在的,天元可汗用来推测王庭有无奸细的天机诀,就属于其中一种。赵宁给不出确切答案,杨佳妮不肯轻易放弃,就老是围绕在赵宁身边。
“汴梁府的大事似乎都已经解决,我们还要在这里停留多久?”秘法的事赵宁不说,杨佳妮也不好逼问,坐下来便随意找了个话题。
赵宁边吃边道:“今年就不走了,我们留在汴梁过年。核心要务是已经解决,但汴梁府诸事繁杂,要达成此行目的,还需要一段时间。”
如今已经是腊月中旬,年节就在眼前,在繁华热闹的汴梁过年,怎么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杨佳妮喝着酒若有所思道:“咱们这回到处游荡,最根本的目的,一方面是为长河船行扫清障碍,控制运河沿线要地,为两家攫取更多财富;另一方面是行侠仗义、匡扶世道正气,为接下来极有可能到来的国战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