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你们,还能有别人不成?你们范式本就是将门,半路出家进入了文官序列,我看你们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代州之事之所以会败,不就是因为你们?
“要我看,当时你们就跟赵氏串联在了一起,有意让行动失败,把消息暴露,好给将门反扑、攻讦我们的借口!”
范钟鸣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豁然起身,血红的双眼瞪着吕氏家主:
“若是范式没有泄密,吕公又当如何?今日范某就以项上头颅跟你对赌,如果范式没有走漏消息,吕公敢不敢把人头给范某?!”
范钟鸣态度如此悲愤且强硬,吕氏家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毕竟他不可能真的把头颅拿出去作赌。范钟鸣如此表态,多少能印证他的心迹。
但吕氏家主不能就此认输,没了气势,遂鼻孔朝天道:“若是世间事,用人头作保就能确保自己的清白,那你我跟三岁小孩何异?”
两人一时争吵得不可开交。
郑泽贤本来也想加入进去,终究是想到家族的处境,不愿浪费这个精力。就算范式是叛徒又如何,现在能改变郑氏的处境吗?
念及于此,郑泽贤向徐明朗看去,却见后者仍在闭目养神,并没有阻止争辩,让话题回到正题上,解决眼下困境的意思。
郑泽贤忽的一头一动,联系徐明朗瞥范钟鸣那一眼的目光,心中咯噔一声,大感不妙。
徐明朗这是在干什么?很明显,他是故意抛出范式是泄密者的诱饵,转移议事的话题!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徐明朗在转移众人视线和注意力,让大家都去抓内奸,去逼迫范式付出代价!
徐明朗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因只有一个。
眼下门第面临的困境,徐明朗根本解决不了!
作为这回行动的主事者,徐明朗却无法处理任务失败的局面,他不想承认也不愿大家认为他无能,所以把过错有意无意推到了范式这个“内奸”头上。
范式实力最弱,又有无能的“前科”,还是将门“反叛”过来的,无疑是被丢出去承担责任的最佳人选。
这样一来,徐明朗既找到了为行动失利负责的人选,又能避免自己威信扫地的窘境!这......这是上位者的惯用把戏。
郑泽贤面如死灰,精气神一下子消散大半,颓然坐在那里,六神无主。
徐明朗都无法解决眼下的困境,这就是说,郑氏的倾颓已经无法挽救,无可避免!郑氏,是真的要完了......
郑泽贤绝望得感觉到天旋地转。
......
一家一品楼名下的普通酒肆里,赵宁坐在桌前吃饭。
有人跟他同坐一桌,却没有动筷子。
不仅没动筷子,还正襟危坐。
正襟危坐,并非有多么畏惧赵宁,而是习惯使然。
这是个长相普通的女子,五官端庄,身材倒是很苗条,看起来既不柔弱,也没太多惹人注意的地方。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只需要坐在那里,旁人就可以感受到这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
这位年轻女子,正是范式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子弟,范翊。
赵宁今天没怎么吃饭,午时在都尉府本来可以吃一顿的,结果张文铮闯进来坏了他的好事,而后的时间里为了表现自己的忧愤,也一直没有进食。
这会儿终于可以敞开吃,赵宁就没什么顾忌,桌子上的三菜一汤,很快就被他风卷残云大半。
若是魏无羡在这里,一定会伸出大拇指,敬佩说一句“你竟然能比我的吃相还难看,实在是厉害。”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世家贵族的基本礼仪,不过赵宁却没有这种顾忌,前世十年国战的时候,常常需要边吃干粮边商量战局,没有时间给他安静进餐。
“这么说来,这回联合出动的门第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徐明朗的带领下,积极主动出了能出的所有力气?”赵宁喝了口汤,头也不抬的问范翊。
去年秋猎的时候,因为范翊跟陈安之的暗中协助,赵宁最终才能成功夺旗。这些时间,赵氏跟范式的隐秘联系,多是通过对方。
对这个范式巾帼,赵宁现在已经很熟悉。
“庞氏作为徐氏的姻亲家族,这回行动中颇为小心谨慎,显得有些异常,他们更多只是在明面上,动用京兆府的力量配合,并没有深入参与行动。”
范翊说话的声音很想念书,一板一眼,这让她看起来很有文人的文静气质,所以她一开口,就有一股子别样的魅力。
说到这里,范翊顿了顿,补充道:“以下是我的推测:我觉得,庞氏私底下可能还有别的行动。”
“哦?”赵宁微微挑眉,“说说看。”
其实徐明朗并没有冤枉范式。这回门第的行动之所以被赵宁掌握得这么透彻,的确是有范式从中泄密的缘故。范式知道的事情,赵宁基本上都知道。
多个门第谋划了四十多件案子,行动庞杂,涉及的人物太多,一品楼虽然势力大,但也不是万能的,难免些遗漏。
正是靠着范式的帮助和查漏补缺,赵宁才能准确掌握所有案子。
“庞氏跟徐氏虽然是姻亲家族,但庞氏明显不甘愿只做庞氏附庸,也想壮大自身。徐氏因为北胡公主的年年进奉,家族得到了很大增益,这事刘氏知道,庞氏也不会没有察觉。
“既然徐氏能这么不择手段,庞氏不甘人后,为什么不能效仿?我隐约察觉到,庞氏还有一股暗中的力量,可能会针对一品楼有所行动!
“他们或许在走刘氏的老路:控制江湖和燕平城地下势力。”
听到这里,赵宁不仅没有觉得心惊,反而还有些欣喜。
徐明朗从将门手里夺走兵部后,虽然安插了很多自家族人进去,但为免分赃不均和皇帝忌惮,还是将大部分官职都让了出来。
他自己已经是宰相,族人再担任兵部尚书也不合适,但这个利益必然不能落在普通门第手里,所以现在的兵部尚书就是庞氏家主。庞氏对兵部有很大掌控力。
为了接下来的战争大局,赵宁要帮助将门夺回兵部,那就不得不对庞氏下手。
至于庞氏暗中的力量,范翊因为知道得事情少,有些情况不明白,赵宁可是很清楚,庞氏那所谓的暗中力量,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一四三章 众生(7)
范翊之所以怀疑庞氏另有图谋,是因为范式在跑腿的过程中,庞氏不允许他们靠近自家的势力范围。这就导致范式对庞氏在做什么,几乎是一无所知。
庞氏虽然表现的是看不起范式,不屑于跟他们来往,但这种行为怎么看都有欲盖弥彰之嫌。
作为徐氏的姻亲家族,在普通人看来,庞氏应该唯徐明朗马首是瞻,然而门第联姻本就是利益联合,要完全一条心很难。
杨氏作为赵氏的姻亲家族,之前因为降爵的事,也是跟赵氏有过一段矛盾。
若非赵宁在秋猎上展现出非凡实力,让杨氏怀疑赵玄极心中有大蓝图,也不会那么快就冰释前嫌。
赵宁跟范翊简明扼要的谈完事情,安排了一些接下来的行动后,范翊就从后门离开了酒肆。有一品楼的伙计从旁相助,她也不用担心行踪会暴露。
范翊前脚刚走,魏无羡后脚就踏进了门槛。他在赵宁面前坐下来,见赵宁已经吃喝得差不多了,连忙招呼伙计上菜上肉。
今天晚上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酒是喝不成了,这让他颇有些不习惯,咂摸了好几次嘴。
“情况如何?”赵宁边吃边问。
“不简单。”
魏无羡颇有些凝重的说道,“他们的力量不弱,比我们之前预计得强很多,一个个全都是经验老到的精锐。
“莫说一品楼这种江湖组织,眼下还无法对付,我带着从军中挑选出来的斥候、探子精锐,亲自盯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些他们的破绽,自身也是差点儿被察觉。
“眼下正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候,各方人手出动得不少,破绽也比寻常时候多,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可谓是老谋深算。
“若非燕平是我们的京城,我们在这里根基深厚,否则我还真没有把握——不,不是没有把握,是绝对做不成这件事,说不定我自己还会搭进去!”
赵宁点点头,魏无羡既然这么说,就说明事情办得符合之前的计划,没有出什么岔子。他眼下只需要知道这最关键的一点。
在一大碗阳春面端上来后,魏无羡拿起筷子,却是半响没动,末了喟叹道:
“宁哥儿,我之前真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大胆,又如此难缠!大齐承平太久了,无论是朝堂诸公,还是军中锐士,都怠惰了太多,这很危险!”
赵宁没说话。
这样的事实,他前世亲眼见得已经太多,无需置评。
......
子时。
皇帝宋治得到了大理寺的几次禀报,对赵氏案子的情况有实时了解。
“虽然各个案子还没有完全查清,也无法在今明天就早早结案,但依照现有的情况来推测,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今天这些针对赵氏的案子,基本都是门第的阴谋陷害。”
站在风雪亭屋檐下的宋治,负手望着灯火阑珊的燕平城,腰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如同一柄鞘中宝剑,气度华贵而内敛。
他接着道:“就眼下已经查得差不多的十多个案子来看,门第中的郑氏、吕氏等家族,要在事后付出严重代价,大体会重蹈刘氏覆辙。
“其余的士人门第,不会倾颓,但也多少会受到将门诘难。这一阵,赵氏跟将门,胜得很干净利落。”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感情,分辨不出好恶情绪。
陪同在侧的大内总管敬新磨,俯身低声道:
“老奴也没想到,门第这回的行动会这么大,露出了这么多把柄!他们胜了固然可以将赵氏直接弄没,但眼下败了,损失可就太惨重了些。”
宋治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大伴的意思是,朕应该保一保门第?”
敬新磨不动声色道:“国家大事,自有陛下圣裁,老奴岂敢多言。
“老奴只是觉得,郑氏、吕氏倒了也就罢了,若是门第受损太多,只怕将门势力就会完全回潮。届时将门在朝堂上压着门第欺负,朝局又会是乱糟糟的。
“只有双方实力均衡,谁也不能奈何谁,朝堂上才能安静些,于国家社稷有益。”
宋治微微颔首,“大伴说得不错。”
他没有太多的言语,敬新磨也就无法揣测他心底的想法,只能静静站在一旁。
作为皇帝心腹,要维持自己的地位,当然得为君分忧,所以有些皇帝不方便说的话,敬新磨要帮皇帝说出来。
但眼下皇帝高深莫测,他也就不敢再轻易有什么言语,生怕说出来的话不合皇帝心意。
“传令给大理寺卿,审案的时候注意分寸,郑氏、吕氏就不用管了,其它门第涉及的案子,就不要查得那么清楚。”皇帝最后下了决断。
“是。”
敬新磨躬身应是。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不能让赵氏和将门太过得势。
敬新磨下去安排事情的时候,宋治凝望着金碧辉煌的雄伟皇城,与无边无际秩序井然的燕平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
“事情总是要一步一步做的,越是大事越需要慢慢来,步子迈得大了就容易露出破绽,被人察觉自身意图......这可不是明主所为。”
......
夜已深,人未静,穿着官袍的庞凖,从京兆府侧门出来,看到了一辆等候在街边的典雅马车,车身雕刻着鹿鸣图案,那正是庞氏家族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