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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这处牢狱,关押的都是由秦王亲自下令裁定有罪的犯人,比如曾经的长信侯嫪毐。
  最开始,李斯隔三岔五地带着酒菜来,与他谈心,谈过去与今朝,字里行间充满了规劝的意味,他偶尔确实会动摇,毕竟男子汉大丈夫活上一辈子,最渴望的就是抱负能够得以施展。
  他现在确实遇见了真正赏识自己的那个人,可那人偏偏是秦国的王。
  他做不了他的商君,他只是韩非,韩国的公子,韩王的兄弟。
  在极度矛盾中,他选择了忠诚。忠于他的国家,他的血脉,他最后坦诚地与李斯挑明了,一遍不行就两遍,渐渐的,李斯也便不来了。
  他亦很久没能好好与人说过话了,因此他将这个叫做芈瑶的小丫头的每句叙说,都听得认真,眸光渐渐活泛了过来,重新变得像个活人了。
  “您说我会被处死吗,先生?我真的很冤枉啊——”
  末了,楚萸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抽抽嗒嗒地问道。
  韩非长长地叹了口气,吓得楚萸梗起脖子,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紧紧盯住他,生怕从他口中吐出可怕的结论。
  见她惶恐的样子,韩非笑了:“姑娘莫担心,秦王……不会杀你的。”
  “此话怎讲?”她又朝他靠近了一丢丢,心里慢慢升起一丝欣喜。
  “所谓间谍罪,除非人赃俱获,否则不过是空口无凭,姑娘你这种情况,有罪与无罪都在秦王的一念之间,他既然将你下狱,那你此刻便是无罪,否则根本不必拉至此处,直接斩了便是。秦王此举,恐怕是以你为要挟,达成某样目的吧。”
  韩非已说得极其含蓄。
  秦王虽然心胸不狭窄,但秦国国君有一个一脉相承的特点,那就是做起事来一向不考虑道德,只要能达成目的,一概不顾他人死活,阴谋颇多,阳谋更是用得五花八门、大张旗鼓。
  他扣住这个姑娘,无非是以她为把柄,要挟长公子做出某样决定吧。
  至于这个决定,他抬眸瞅了女孩一眼,只见她乌睫低垂,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活跃,手指头也紧紧地勾缠在一起,泄露出烦乱而无措的心绪。
  显然,她听明白了他的话。
  他又发出一声叹息,端起烛油坐到书案前,让她兀自慢慢消化吧。
  情啊爱啊什么的,于他而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现在只想时间再多一些,让他能够尽可能全面地记录自己的思想与感悟。
  书卷还有一小半尚未完成,随着六国逐一被荡灭,他的死期随时会降临,他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只想在这世界上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手头编纂的这部学说的汇编,便是那份证明。他并不害怕它被埋没,只要他都写出来,李斯会帮他整理成册、流传下去的。
  李斯纵然有万般狡诈,但在与他志同道合这一点上,无人能及。
  他相信,他一定能把法家的思想发扬光大,流传万世,就算他做不到,秦王也会的——
  虽然如此,但心底仍然有一丝不甘在蠢蠢欲动。
  真的就这样死掉吗?他偶尔还是会陷入思考,但很快他就将思绪转移到别出去。
  以身殉国,无怨无悔。
  咸阳宫太庙旁的铁碑前,扶苏已经站了足足三个时辰。
  三更的钟声已敲过很久,他木然地站在夜风中,盯着铁碑上昭襄先王留下的规训,沉默无言。
  洋洋洒洒数百字,笔势嵯峨若苍鹰展翅,闪着凛凛寒光赫然在眼前,每一个字都倾注着秦人一统天下的坚决,字字如长鞭,抽打着他的倔强。
  父王愤怒地让他整夜站在此碑前,一遍一遍地读上面的碑文。
  这幅碑文,他五岁时就已经熟识于心,虽然那时他并不懂它的含义,也没意识到它是由多少老秦人的鲜血铸就而成,又凝聚了历代先王多少的殷殷期盼。
  但现在,他懂了。
  他重重地闭了闭眼,也许他不该愤怒地对父王撂下那句话,事情兴许还有一丝转机……
  那时他倔劲儿正上头,而父王也不是肯落下风的,他坚决不允许他娶芈瑶为妻,他的正妻必须是那位齐国的公主,至于芈瑶,他若是实在舍不得,便收为妾,总之地位必须要远远低于齐国公主,否则让齐王知道,联姻便毫无意义。
  秦楚关系紧张,且秦国现在正集中力量攻楚——魏国不过是开胃小菜,楚国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若是他的长子在这种时候娶楚国公主,那他秦国岂不是要让其余四国笑掉大牙?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不明白扶苏为何就不懂?
  他又不是让他忍痛割爱,把那楚国丫头送得远远的——只要都娶便好,他为何就不肯接受?
  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少年时期的冲动与倔强,与儿子相比,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最终也没有一意孤行,而是同时娶了两个。
  他虽已是秦王,却仍然没有坚持己见的余地,他亦有他的妥协。
  所以他更加对儿子的不成熟感到怒不可遏,但面对着少年低垂却倔强的眉眼,他有气发不出来,手紧紧按住长剑,好几次都想抽出来砍断什么东西,来缓解一下愤怒。
  很少有人和事能这么让他窝火,他和他母亲,在这一方面,简直不相上下——
  他于是让他去太庙门口的碑文前站立一整夜,好好反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