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石俊夫妇分开后,陈嘉效和郑清昱回到伦敦,他又开始忙,这段旅程,其实已经完成一半了。两人换了间民宿,住起来是不同的感觉,郑清昱一个人在房间,拉着窗帘,不管淅沥的雨源源不断从窗棂滑落。
周尽霖爱好写信,初中开始就有很多笔友,其中有不少外国友人。他和哈瑞斯一开始是为了相互练英语和中文,后来发现两人有很多相同的兴趣爱好,喜欢摇滚、同为曼联球迷。
后来周尽霖到英国上学,两人见面,才发现对方其实是年长自己十岁,可以称为“叔叔”的男人。
虽然父母都在英国,但他们忙,周尽霖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是哈瑞斯帮忙,哈瑞斯也充当导游,带周尽霖到处游览,两人有时间就约在一起看球赛、泡吧,周尽霖喜欢和阅历丰富的人交流,把哈瑞斯当兄长。
那天,郑清昱一眼认出卡车上的人是哈瑞斯,虽然她从未见过真人,可周尽霖给她看过照片。
她追不上卡车的速度。
曾经郑清昱尝试给哈瑞斯和周尽霖交流的那个邮箱发过信件,通通石沉大海。
在反应过来陈嘉效等人可能在疯狂找自己的时候,她就转身往回走了。
四周静悄悄的,郑清昱把脸埋进被子,觉得窗外的雨下到了眼睛里。
其实窗外的雨早停了。
下午叁点,郑清昱走出了幽闭整天的房间,雨后气温微凉,地面是潮湿的黑,她也一身黑,步行楼下咖啡厅,寻觅了一会儿,最后和一个从她进门开始就盯着她看的男人偶然间对视了。
“蒋然哥。”郑清昱主动认人,蒋然表情都停滞了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来,最后对郑清昱笑笑,“真真,好久不见。”
周尽霖父母就住在伦敦市区,蒋然开车过去,他说时间不长,就是交通状况不太好。车里沉默一片,蒋然侧头看了眼副驾上的女人,调侃一句,“越来越漂亮了啊,刚才要不是你喊我,我都不太敢认你。”
他是兄长的语气,郑清昱拨了拨头发,也笑了。
“蒋然哥你没怎么变。”
蒋然“欸”一声,无奈自嘲:“老很多了,本来我就大你这么多。”郑清昱思绪跟着他的话慢慢回溯,她五年级的时候,蒋然去那趟夏令营旅游就是为了庆祝高中毕业,这么一算,他应该快有四十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郑清昱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头,一时恍惚,觉得英国进入了冬时令。
周尽霖和她抱怨过,英国的冬天很难熬,早上十点钟天才亮,下午叁点天就黑了,潮湿刺骨的严寒太扰人。
“是啊,总不会有人永远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死了就会是了。
这句话,郑清昱是在心里告诉自己的,她不会在蒋然这些人面前说这些,因为不想他们语重心长劝慰自己,“人要往前看。”
“蒋然哥,这次麻烦你了。”
夏令营之后,郑清昱和蒋然不过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周尽霖高中毕业的时候撺了一局,当年和他一起去夏令营的几个大男孩都去了,他们看到跟在周尽霖身边已经长大的郑清昱,震惊到失语,一整晚,都借着酒劲起哄,调侃周尽霖早就看上人家小学生了。
那时候的气氛,瞬间让郑清昱回到那年从京返程的火车上,蒋然他们也是这么起哄的。不过那时候她的确太小了,懵懵懂懂。可四年过后,她终于可以挺直腰背笑吟吟地看向身边似乎比她害羞的周尽霖。
第二次,是郑清昱大二那年放寒假回台城,两人在机场等车的时候偶遇的。没人提起周尽霖,只是寒暄几句,蒋然问她现在在哪里上大学,郑清昱就把机票拿出来给他看。蒋然半晌没说话,最后笑着试探一句:“滨工大吗?”
郑清昱摇头,说自己学了医。然后得知蒋然已经在英国工作定居了,这次回来是因为母亲生病。
分开前,蒋然主动加了郑清昱的微信,告诉她如果有一天去英国玩了,可以找他。
又过了将近十年。
两人的对话框一直处于空白状态。有时候蒋然清理好友列表的时候,会怀疑郑清昱这个号是否还在使用,但还是留着。
他不知道的是,郑清昱隔一段时间就会点进他的头像和朋友圈,看看自己是否被删,或者他换号没有。
上个月凌晨,郑清昱突然刷到蒋然发的一条朋友圈:珍惜眼前人。
他们没有共友,所以郑清昱也不得而知为什么他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点了赞。
早上起床,发现多出来一个红点,是蒋然自己在评论区打下一行字:突然想起来一个走了很多年的老朋友,感谢大家关心,祝大家家庭生活幸福美满。
他也许在澄清不必要的误会,表示自己家庭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这次来英国前,郑清昱主动联系了蒋然,对方提出或许他可以带她去见一见周尽霖父母。
郑清昱也是那次聊天中得知,在周尽霖去世后第二年,他母亲又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已经快十五岁了。
见他父母能如何呢?郑清昱不知道,但还是答应下来,想的是,也许见到就会有答案了。
刚好她和陈嘉效来到英国的前几天蒋然不在英国,到法国出差,前天才回到的伦敦,等了郑清昱一天。
到达小区楼下的时候,蒋然笑:“是不是感觉回到了国内?”郑清昱茫然点点头,这几天,她见惯了独栋房屋,没想到在伦敦市区也有和国内风格相似的高档小区。
带上礼物,郑清昱紧紧跟着蒋然,一个滑板少年从他们身前轻盈荡过,就一秒钟的时间,郑清昱脑袋“嗡”一声,视线跟着转过去。
似乎是早预料到郑清昱的反应,蒋然凝眸沉默片刻,扬起笑容冲少年打了个响指,少年摘下头套耳机,嗓音单薄:“嘿,然叔!Jaden呢?”随后动作潇洒利落翘起板头稳稳停在了他们面前,不经意的耍酷,只有说话的时候,少年成熟英俊的外表下那点臭屁属性才有点暴露。
他们两人熟络攀谈起来,郑清昱明显是局外人,被冷落了,但她一点都不觉自己被忽视,安静站在旁边注视这个眉眼和周尽霖有七分相似的小小少年。
蒋然无意间扫过来的视线让她回到人间,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于是强打起精神,在周怀霖也看过来的时候挪开目光。
周尽霖叫“哥”的蒋然,周怀霖称呼他“叔叔”,看起来,蒋然本人早已经习惯,郑清昱在车上的时候也了解到,他女儿和周怀霖同岁,两人如今在一所中学,所以他和周尽霖家里往来算密切的。
“这是我朋友,你叫……清昱姐吧。”
蒋然是这么介绍的。
周怀霖十分冷酷,看郑清昱的目光多出几分警惕,后来郑清昱先去等电梯才听到他和蒋然小声嘀咕:“我以为你这么大胆,给Jaden找了个后妈。”
郑清昱始终身姿挺拔目视前方,好像不曾听到任何内容,表情淡淡的,实际上,心脏上存在了很多年的裂痕在见到周怀霖的第一眼就开始加速爆裂。
到了家里,郑清昱第一次见到他父母。
以前不过在相片上见过。
十几年过去,人和当年照片相比,其实变化不大,周尽霖的父母都是高知分子,气度翩翩,涵养体现在细节上,两个儿子第一眼都更像父亲,但周尽霖轮廓更像母亲,五官里的几分柔和就是这样来的。
对着二老,蒋然介绍郑清昱又多了个身份,“清昱是尽霖的学妹,这次来英国就想跟着我来看看叔叔阿姨。”
这些话,蒋然都和郑清昱确认过了,确认她不会介意。
虽然两人只字不提周尽霖出现意外的事,但蒋然生怕触动郑清昱血淋淋或许从未结疤的伤口。总不能引导周家二老,周尽霖当年在中国谈了个还在上高中的女朋友,如果这样,周尽霖在家人都已经在英国定居的情况下依旧多次回国,那不就是为了她吗。
“噢,小昱是吧,第一次来英国?”周母嗓音细柔,说话时目光专注看着对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让郑清昱感受到了一股并不算陌生和突兀的慈爱。
也许,因为她是她已故大儿子的故友。
“是的阿姨,抱歉打扰到你们了,是我请蒋然哥带我来的,我想……”她声音越来越低,脑子已经乱成一团浆糊,掌心里全是汗,面对他家人地注视,郑清昱觉得自己像一个罪人。
蒋然察觉到她的异样,及时出声解困,好在周母看起来也没有太多困惑,很快被蒋然带着思路走了,最后对郑清昱主动开口:“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怀念尽霖,所以来看看我们。尽霖如果知道,也会很开心有你们这群朋友,同样的,我也很感谢你们还记得他。”
之后,周父和蒋然喝茶聊天,周母带着郑清昱走了一圈,家里很大,有一个房间是周尽霖的,但门紧闭着。还有一间一看就是周怀霖的房间,郑清昱扫了眼,看到墙上也挂着球衣,书架上有黑胶、CD,角落靠着一把吉他。
兄弟俩的爱好如出一辙。
周母也没有特意打开房门让郑清昱进去,“他以前都住校,放假就往外面跑,不怎么回来。”
言下之意,只是有一间房永远属于他,但里面没有有关他的任何痕迹。
郑清昱机械掩饰住自己的失落,全程礼貌得体跟着周母,客厅倒是有很多相片,但大多数是周怀霖和他们夫妻拍的,寥寥几张的周尽霖也是孩童时期,周母拿起一张顺手擦了擦灰,轻声抱怨:“他从小就不爱拍照,要他跟我们拍张照,比登天还难。”
郑清昱无言,其实周尽霖很爱摄影,不然这么多明信片都出自他镜头里的照片怎么来的?
他尤其钟爱拍她。
其实郑清昱才是不爱照相的那个人,但默默的,他记录下了很多她自己都没有印象的惊鸿瞬间。
只是父母的角色,在周尽霖近乎完美的短暂的人生里,是完全缺失的。周尽霖八岁他们就受公司派遣来到英国了,当时没办法带他一起,这造成了一家叁口往后十余年的相处都处于相对空白的状态。
可是郑清昱总不能当着一个失去儿子失意的母亲直言指责:是你们没有给他足够的关怀和爱,他才不愿和你们拍照的。
她曾经的确恨过这对父母,很心疼周尽霖,恨不得早早认识他,在他孤独的童年,如果有一天总叽叽喳喳的小郑清昱,也许不错。因为郑清昱的家庭给予了她圆满、快乐,所以郑清昱不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父母忍心丢下年仅八岁的小朋友。
甚至在听说周尽霖离世不到一年他们就又生了一个儿子时,郑清昱内心闪过一瞬间的愤怒和悲哀。
但此时此刻,什么念头都烟消云散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戳痛周家父母的伤口。
现在的他们,比起照片里留存的前半生,肉眼可见多了一重沉重和衰老。
后来周怀霖突然进门,回房间取了什么东西又出去了,郑清昱发现他们一家叁口对话还是用的中文,所以在伦敦出生长大的周怀霖说中文几乎没有口音。
后来周父有一个工作会议要开,郑清昱和蒋然顺理成章提出了离开,周父周母也没有留人,伦敦的高档住宅区,只是外面看上去和国内的小区有几分相似,实际上,内里冷清,处处是漠然的气息,没有一点人情味。
下楼的时候蒋然接了通电话走开了,郑清昱一个人,那个滑板少年这一次到她面前之前就卸下了他的“宠物”,拎在手里,走过来,郑清昱这才发现,他比自己还高了。
在国外长大偏成熟的男孩,很像当年遇到郑清昱的十五岁的周尽霖。
周怀霖挠挠头,向她道歉,“对不起,刚才我出言冒犯你了。”说完,偷瞟一眼郑清昱,还是不怎么相信,蒋然身边有这么年轻的女性朋友,偶然发现,郑清昱也在看他。
就是这一刻,少年总是冷酷的脸上露出一些羞涩端倪,再次开口,“你不生气吧?”
郑清昱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走了,迎着不太明显的夕阳,背影渐渐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