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暮又道:“我不接受心理治疗。”
周望川抚了抚他的脊背:“好。”
可是实际上,他已经确认了治疗手段。
他不能放任商暮在虐腹的路上走下去,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作为爱人、作为医生的义务。可他知道,他必须采取温和的、柔情的手段。
这些天来,他读了无数的心理学书籍,看了无数的病例,也请教了业内在这个领域几乎所有的专家,确认了治疗的方案。
心理医生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是潜移默化的引导。他要把握住度和量,以不惊动商暮的力道,在每天的相处中,慢慢地、慢慢地去引导,去改变。
这非常考验心理医生的水平,而周望川在这之前,从未接触过这个领域。好在他完全了解他的病人,同时也是他的爱人。
每隔二十天左右,商暮会需要一次虐腹,如果不能得到满足,他将会焦躁不安,情绪剧烈起伏,一点点微小的刺激便能让他失控。按周望川的预想,先延长每次发作的间隙,等时间间隙足够长,再辅之以轻微的戒断管理,最终根治。
每一步都循序渐进,这是最合理的治疗路径。
近二十天的言语引导,以及行为上潜移默化的影响,商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了治疗。中途周望川也曾提心吊胆,生怕商暮发现他在施加治疗,报之以反抗和封闭。
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
二十天过去,到了商暮该发作的时间,周望川面上平静,心中紧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彼时两人在沙发上看电视,商暮懒洋洋地枕在他的腿上,不时被电视剧的情节逗笑,整个人非常放松。最后在片尾曲悠扬的歌声中,商暮睡了过去。
周望川悬着的心放下了——商暮的情绪很平稳安宁,“发作”推迟了。
这证明治疗是有效的,他可以继续下去。
虽然不知道“发作”会推迟多久,但一点一点地来,先降低频率,再彻底根治,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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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气温开始回升,新一季的春装即将上市。
去年底商暮从台前转到幕后,兼任分部的首席设计师与杂志主编,这是他角色转变后的第一次推新,花费了许多的心血。
然而在新品定档的讨论会开始之前十分钟,商暮的状态开始不对。
一阵突如其来的胃疼袭来,短短几秒间,他最里层的衣服汗湿了。
助理郑姐站在门口,告诉他会议还有十分钟。
商暮不太能说出话来,于是他顿了好几秒才道:“你先过去,我马上来。”
等人离开,商暮颤抖着拉开右手边的抽屉,里面有一盒药。那段时间他患上神经性胃炎,情绪不好就会胃痛,周望川便给了他这盒药,让他不舒服时酌情吃一片。
据说冰咖啡有镇痛的功效,他就着冰美式吞了三颗药。
会议开始还有八分钟。
商暮眼前出现灰雾,胃部剧痛牵扯,让腰身与脊柱也开始抽痛。他微微弯下腰,颤抖的指节死死地抵住上腹,同时深深地呼吸,屏住气又缓缓吐出。重复了几次后,他眼前恢复了清明。
他撑着桌面站起身来,一瞬间差点又因剧痛跌坐回去,手指紧紧扣住桌沿,勉强支撑。
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五分钟。
胃太痛了。
取消会议的念头在脑中划过,但只一秒就被否决。他是首席设计师,这是他作为首席设计师的第一季新品宣发,其余设计师正在会议室等着他,这场会议将敲定春季新品的理念和发布时间。
这场会议太重要了。他是年纪轻轻的首席设计师,他有了完美的设计,现在他要去服众。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扶住门框,闭上眼睛回想周望川为他按揉止痛的手法,掌根抵在胃部,暴力又僵硬地胡乱揉摁着。或许是药效发挥了,他感觉好了一些。
商暮踩着时间点来到了会议室。
会议时间长达一个小时,疼痛愈演愈烈,胃部剧烈抽搐痉挛,商暮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很轻。每说一句话,就像有碎玻璃在胃里乱划,刺穿,刺破。
但他到底是忍下来了。
周望川说得没错,在面对其他人时,他确实很能忍痛。
会议中途,助理频频地担忧望他,被他用眼神挡了回去。
结束后,商暮已经看不太清,眼前只是一片又一片的灰暗光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他感觉胃里破了个洞,撕扯着,拧搅着,穿刺着,剧痛如深海,将他溺得喘不过气。
他感觉助理跟在他身后,对他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只好恍恍惚惚地点头。一杯热水递到他面前,他想呕吐,下一瞬,水被鲜血染红。
他听到旁边人的尖叫。
那一瞬间,商暮心中是释然的。他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报应迟早会到。
那么多年的暴虐,那么多的拳头,那么多的药物,让他腹中的器官疼过那么多次,他怎么可能不被报复。
疼痛将他撕成了两半,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抓起桌上的手机。他想打开通讯录拨通第一个号码,可随着更多鲜血的涌出,他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手无力地垂落。
“帮我找……”他几近气音,“找他。”
好几个人冲过来扶他躺下,助理解锁了他的手机,对着电话那头焦急地说着什么。
商暮努力地想去听,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助理凑到他面前,焦急地大喊着什么,只有零星的词句涌入耳中:“周……马上……”
“坚持住……”
商暮感觉自己浮在真空中,四周的一切都蒙着层纱,他灵魂出窍,从空中俯视着地面。他感觉自己快要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往下坠落,回到了坚实的大地,感官恢复。
一双手臂紧紧地搂住他,熟悉的气息将他环抱。
他在血腥味中分辨出了那缕气息,雪松味的须后水,是他特意挑选的味道。今天早晨,他刚刚闻过。
“救护车就在楼下,我们马上去医院。”那个声音贴在他耳边,“别怕,没事,我在。”
商暮松开手指,闭上眼睛,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39章
救护车一路鸣笛闪灯, 停在医院楼下,医护人员迅速将病人抬到急诊室。
诊断结果是急性胃穿孔,病人陷入休克, 需要立即进行手术。
术前准备进行完毕, 进入手术室前,周望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回归了冷静。
肩膀从后面被拍了一下, 徐勇站在他的身后。
“周副主任, 手术台上最忌情绪不稳。”徐勇单刀直入, “我已听说刚刚送来的那位病人是你的家属, 情绪会影响到手术中的决策, 我建议更换主刀医生。”
半个小时前周望川接到一个电话后,神情立刻就变了, 急匆匆地随着救护车而去, 徐勇看在眼里。
周望川道:“徐主任,我可以。”两人上次已经和解, 他知道徐勇只是就事论事。
他又道:“病人是我家属,我了解他的身体情况,手术台上的临时决策也会更精准。”
他声音平静,至少在表面上, 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
徐勇说:“关心则乱, 希望你不要逞强,不然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病人。但如果你坚持, 我也尊重你的决定。”
周望川道:“谢谢。”
他向手术室内看了一眼,昏迷中的人正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 他声音一柔:“而且,我知道,他不想留疤,我会为他努力。”
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完成,手术开始。
周望川做过许多台胃穿孔的手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紧张。手术进行到一半,他后背已然汗湿,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但他的手依然精准稳定。
一个医生,他的心可以慌,眼可以湿,但手不能抖。只要手依然稳定,他就是理智而专注的。
苍白的皮肤,即使映衬着鲜血与刀口,依然显得美丽。
到了最危险的节点,周望川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平时丝毫不会犹豫的抉择之处,他却罕见地犹豫了几秒。面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他却仍惧怕着那百分之一的不确定性。
终于到了缝合阶段,最后一针落下。
全程四个多小时,周望川没有往那张昏迷失血的脸上看过一眼,全程保持着主刀医生应有的理智。他知道,只需一眼,他的心就会乱,手就会抖。
咔嚓一声,随着伤口缝合处多余的棉线被剪断,手术结束。
周望川终于抬起头,终于看了昏迷中的人一眼。他摘下手套,轻轻抚了抚那侧脸。
他声音几不可闻:“……抱歉。”
***
商暮是在一阵刺痛中醒来的,他还未睁眼,喉口便已发出轻细的痛吟,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
“醒了?”身边立刻传来熟悉的声音。
商暮睁开眼睛,看见了周望川担忧的脸。
“宝宝,有没有哪里难受。”周望川坐到床边,将他冰凉的手拢在掌心。
已是夜晚,窗外一片漆黑,床头亮着暖黄的灯盏。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装潢干净简单。商暮闻着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在医院,逐渐苏醒的疼痛让他皱起眉,神色却是茫然的,想不起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望川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告诉他:“宝宝,你上午在公司昏倒了,下午做完手术,睡了八个多小时。你生病了,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现在估计是麻药药效过了,刀口是不是疼?”
商暮的意识渐渐清醒,他回想起那片鲜红,那阵剧烈的可怖疼痛,又想起昏迷前闻到的雪松味须后水味道,和那个熟悉的温暖拥抱。
然而他听完周望川的这番话,捕捉到了一个可怕的词汇,虚弱地开口:“……刀口?”
他的声音沙哑如破锣,一说话便牵扯得伤口更疼,但他坚持问了下去:“有没有……留疤?”
周望川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抚了抚他的发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等伤口长好了,会慢慢消掉。先别多想,啊?好好休息……”
商暮何其聪明,哪能不明白言外之意。重锤狠狠砸在他头上,他看起来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拳,茫然又眩晕,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一下子心如死灰,神经质地攥紧了床单,手背上青筋浮现。
他的身体上将会留下永久的疤痕,他不再美丽。
这就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
他等了这么多年,报应终于到了。
周望川看见他的表情,心里苦涩,安慰道:“没事的,养好身体最重……”
话还没说完,商暮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重重地甩开他的手:“你走开!”
周望川怕他牵扯到刀口,忙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