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谢谢。”
任克明放下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他的上一通通话记录,时间显示六小时前。手机被放进外套侧兜中。他今天穿的纯黑色大衣,款式简单,剪裁合体,从他的穿着中可以清楚,这不是公事场合——
此刻,他垂在腿畔的手指微微捏动。
护士敏锐地看了一眼,确认他的指间什么都没有,但还是提醒了一句:
“您清楚的,疗养院里禁烟。”
任克明说:“知道,不会。”
他不会抽烟的,手指只是下意识的举动。事实上,他已经戒烟很多年。
跟随着护士的引领走上台阶,走进院门。
一入院,前台前那棵深绿的圣诞树就进入他们的视线。树上挂有红色的装饰,任克明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一秒也没多停。
圣诞树。
圣诞。
他厌恶圣诞。
这座城市常年阴雨天,尤其是在盛大又荒寂的十二月,圣诞的月份。八岁到十六岁,每一年的圣诞节、每一年的十二月,任克明都是孤身一人度过。
那段日子,他常往医院跑,那时候,他的生命中没有什么人。一个是弟弟文,然后就是自己。
而圣诞节,他不是无法和文一起,只是他不愿意。因为,即便把文接回来,也并无法改变他所待的这间房屋里的空寂。
文在疗养院里,远比这里要好。毕竟他从出生起就几乎住在医院,这间房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家,甚至什么都算不上。
对任克明来说,也同样如此。
这套房子,是母亲rachel去世后留下的。她留了两套房产,后来卖了一套,剩下的一套便是这套小户型。
在这套小户型中,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用作书房。里面摆放着许许多多书籍,中、英,还有其他外文。
其中一本书,任克明反复翻看——
la porte étroite
译名《窄门》。
这是任克明小时候,rachel唯一在睡前给他念过的书。
其实不能说是念给他听的。
毕竟一个几岁的孩子,甚至是不通法语的孩子,如何能指望他听懂世界名著?
任克明确实从未听懂,一知半解。爱情、信仰、救赎,对他而言,多么虚无缥缈。
但随着rachel平静庄肃的声音,有一些句子就那样镌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je t'aime trop pour être habile,et plus je t'aime,moins je sais te parler.」
这段句子,任克明脱口便可背诵。
可直到年龄稍长,系统学习语言,他才明白它的意思——
「我太爱你,所以显得笨拙,
我越爱你,越不懂得怎么和你沟通。」
这是一个漫长的理解过程。
到这时,似乎有某种东西已经随着这段话、这本书,随着rachel的声音一起嵌入他锈迹斑斑的心。
rachel去世的前一年,任克明七岁。
某一天,她对懵懂的他说:
“aaron, 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
任克明不能理解,只能看见她的神色灰白,捧着书,如同中世纪画像中沉思的修女。
接下来的一年中,她常常对他重复这一句话。
神情越说越见悲戚。
重复,一直重复,反复重复。
重复到以至于她故后的几年中,每每夜深人静,任克明合上眼皮,就像是合上某扇沉重的大门。
她的声音在这时,便会浮现耳畔——
「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
人理应控制自己的欲望。」
那声音,连语气的停顿都如此清晰——
「色。欲是最低级的,最肮脏的,是最应该被摒弃的。
是美杜莎的通往地狱的罪恶的眼睛。
色。欲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是你的根源,”rachel抚摸高隆的小腹,“是他的根源。”
任克明猛然睁眼。
色。欲是痛苦的根源,色。欲产生交。媾。
然后交。媾产生生命,产生文,产生自己——
自己是色。欲的产物,是rachel痛苦的根源。
沉重的大门砰然一声闭紧。
自己是罪恶的根源。
……
八年过去,任克明从英国辗转回国。
认入任家后,他就知晓自己与任临并无血缘关系,但这与rachel一直以来的说法完全不同。抱着不知道一种怎样的心态,他尝试着调查了自己亲生父亲的信息。
结果果然不佳。
他的亲生父亲,早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就去世,吸du过量而亡。
任克明知晓自己母亲的性格,倘若这个男人在他们相识时就已有此恶习,她绝不会和他在一起,更别说发生关系。也许,这正是他们分开的原因。
在知晓真相的这一刻,很难说任克明是什么心情。
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松下了——
一些猜想得到了印证。
从小时候起,仅仅是走在社区街道,就有比他大上几岁的小孩对他说各种肮脏的咒骂。那些话虽然是毫无道理的恶毒歧视,却没法让一个孩子做到充耳不闻。低人一等,劣等基因,是任克明对自己的认识。
好在,这种霸凌在rachel出手的一刻结束了。
任克明只记得,那时自己很小很小,还是蹲在路边玩石子的年纪。而rachel逆着光,她的身影挡在任克明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