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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奇妙,西里尔觉得自己来过这里。
他站在无尽的花海中,显得如此渺小。
手臂垂下, 指尖能够触碰到在身边随风晃动的花朵,抬头仰望,眼里又能见到晴朗一片毫无阴翳的天空。
手指勾动到了一点花瓣间残留的露水,衣衫单薄、但却未被四周美景淹没过存在的美丽青年虚抬起双手, 和煦的微风便也吹拂着他, 从指缝间穿过, 轻抚起他柔和的面容。
“这里, 就是您以前说过的阿瓦隆吗?”
西里尔对仙境的一切感到新奇。
不再仰望不变的只是耀眼的蓝天, 他向四周打量,似是想要寻找魔术师曾经提过的生活在仙境中的妖精和仙女。
这个表现, 就像方才他平静说出的那番话——说, 魔术师总是在俯视他的那一句——只是浅浅淡淡吹拂过去的风,消失后就等同于不存在, 根本无需在意。
可魔术师切实听见了。
他不仅没能当做没听见,还在此前的那一刹那, 面上显露出了一点类似诧异的表情。
金发青年说话同时看过来的那一眼, 也让他自以为无波无澜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 泛起来的情绪是微不可见的慌张。
“……啊, 对,这里就是阿瓦隆,只有转生的灵魂才能经过, 精灵们生活的理想之乡。”
但魔术师还是不明所以地回答了。
“果然啊。”西里尔轻轻地舒了口气,复又微笑:“真是奇妙,仙境和我的想象竟然一模一样。”
“这里其实是我的梦,对吗,梅林阁下?”他问。
“嗯……算是吧。”
实际上,是梦魇把他的意识带到了这阿瓦隆来,不过,跟梦境也并没有多少差别。
“真好。”西里尔笑,仿佛真把自己不久前说的那番话遗忘了:“没想到,最后还能有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
“我忽然很想去看一看那处湖泊,啊,就是您曾经提起过的,森林深处湖中仙女们所守护的那个湖泊。其他的地方,时间够的话,也想去亲眼看一看啊。”
“梅林阁下,如果可以的话——能告诉我,那些地方都在哪个方向吗?”
“……”
魔术师:“……哎?”
很、很抱歉,魔术师居然被这完全不按他预想进行的剧情给弄得懵了一下。
以为自己来到梦中仙境的公爵阁下,跟他所想的样子不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呢?不止是给出的回应。
似乎,更轻松。
金发青年的眉头舒展,身形都看上去轻盈了许多。
似乎,更有活力。
苍白的病容不会体现在纵使依然单薄的灵魂上。
他说话的语气都比魔术师印象里要重一些,好几抹惹人注目的光在他眉宇间飞扬,继而点缀进了翠色的眼眸里。
一鼓作气说出了好些个想去看一看的地方,金发青年兴致格外高昂。他似是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活动了一下手脚,向四周张望的模样仿若即将开始一场冒险般,省略不掉眼中的跃跃欲试。
“您……”
魔术师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他终于深深感受到了,发生在西里尔身上的,是名为“生机”的重大改变。
在现实之中,魔术师多次来到公爵的身边,又在暗处更多次地观望他的身影,但却一次都没有看到过,他的脸上出现这般鲜活的神情。
西里尔从小到大,都是病弱的,柔和的,仿佛一汪平静无波的小小碧潭。
“活泼”这一个词出现在加雷斯、莫德雷德等人身上一点也不奇怪。
唯独此时,当魔术师发现,明明就快要走到终结的青年呈现出的精气神,竟然贴上了活跃的标签。
他的心里免不了震荡,但更多的,是不解。
“您……您想去看吗?”
“嗯,是的。”
“阿瓦隆太大了,分成了好几块儿小的岛屿,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中心,要往别处走的话……”
“没关系,阁下给我指一个方向就好,找不到也没事,我只是想随意地……”
“不,我的意思是——”
魔术师一边缓缓开口,一边在暗暗沉吟。他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发展已超出了他可以掌控的范围。
所以,最后脱口而出的就成了:“请让我作为向导,带领您参观,您觉得如何?”
“……”
忽然四周就安静了下来。
魔术师话音落定后,足足有半晌,西里尔只是注视着他,神色说不出是平静还是淡泊。
但在魔术师试图揣摩他的心意之前,西里尔就颔首了:“如果不麻烦的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对西里尔,还是对魔术师,都颇为神奇。
他们没有涉及多余的话题,就仿佛真是在此地悠闲游览一般。
魔术师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向导。
他对这个仙境的每一处都了如指掌,显然来了无数次,早已经是常驻之人了。
妖精们最喜欢在哪里玩闹,他清楚。湖中仙女们守护的湖泊要怎么去,他知道。除了这些,他还知道阿瓦隆什么地方最美丽,又有何处值得一去,眼中所见之景,有什么可以供人一笑的逸闻。
西里尔放心地在魔术师的带领下四处观赏。
一开始还是魔术师走在前面,但很快,西里尔走了挺久的路,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在后来,背影都是白色的他们两人便在不知不觉间并肩而行。
魔术师说的一点也没错。隔绝于世的仙境阿瓦隆中,就只有纯洁的精灵能够长久停驻。妖精和仙女们生来就在这里,一起生活了几百年几千年,大家都很熟悉。
因此,突然冒出来的一点也不熟悉的、关键是还带有人类气息的陌生灵魂,就显得非常突兀了。
“哇呀呀——好可怕——”
刚来到妖精们玩闹的聚集地,西里尔一句话都没说,就吓跑了所有尖叫的小精灵。
西里尔连妖精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眼前就飞舞起了从花丛中溅开的漫天花瓣。
他的到来,就像是也带来了一场迷人双眼的花雨。绚丽的花瓣纷纷落落,不少铺洒在青年的金发上,又从他略带惊讶的面庞边缠绵不舍地擦过。
“……我,真的很可怕吗?”
没想到效果这么——惊人,愣了愣,他如此茫然地询问魔术师。
魔术师:“噗——咳,怎么会呢,再没有比您更友好的存在了。”
问题出在妖精们身上。它们几百年没见过生人,冷不防撞见一个,自然胆小地四散奔逃。
“也是我不对,应该提前打一声招呼,向它们问好的。”西里尔托腮,沉痛反思。
“那它们可能会跑的更快……不,没什么。”魔术师扫了一眼落在花丛里的一堆又一堆果实,全是逃跑的妖精丢下的。摇摇头,他提议道:“小家伙们跑开之后,暂时不会回来了,不如,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西里尔有些遗憾,但还是应道:“好啊。”
他们又转去下一个地点,在路上,魔术师许是为了给西里尔弥补遗憾,给他描述了妖精的样子,还有包括胆小以外的其他习惯,让西里尔听得不断称奇。
本来的确十分遥远的路程,就因为魔术师主动加入的讲述而变得没有那般漫长。
漫步的时间,全被从他口中娓娓道来的动听趣闻遮掩了过去。
跟这些年来魔术师来到西里尔的城堡中,给城堡的主人讲述故事有那么几许相似,但也有许多不似。
不似之处,地点算一个,形式也算一个。
讲故事的地点不再是仿佛经年不变的花园了,他们来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公爵。
他不再只能坐着安静地听,而是在听的同时,自己也随心迈开了步伐,可以亲身去往魔术师话中提到的地方。
曾几何时,“故事”之于他,便是不知位于何处,也不知何时能及的远方。
西里尔最想去看的湖泊,位于森林的最深处。
但是,那片森林是生长在沼泽地中,他们需要乘坐停靠在岸边的小木舟,自己划到森林里面去。
岸边已经快到了,视野范围内出现了木舟的一角。
可在他们靠近之前,木舟竟没有被拴紧,风先一步从后方掠向前,一下子将摇曳的小舟倒推了出去,眼看着就要进入沼泽地的深处。
“糟糕了!”
西里尔看到,不由得惊呼。
魔术师当然也看到了,但跟西里尔的紧张不同,他并不担心。
正想要说,没关系,他可以用魔术让小舟再飘回来。身边的青年在短暂的犹豫过后,居然下定了决心,快步向前跨了出去。
“咔噔——哗啦啦!”
在舟身的剧烈晃动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水花四溅的哗哗声响。
趁着小木舟还没有退得太远,西里尔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岸边,跨了上去。
初时因为没站得稳,他和小舟一起摇晃,险些摔倒,但好在及时把舟桨插.入沼泽底的淤泥,才成功地支撑住了身体。
“……呼,太好了。”
西里尔庆幸地松了口气,额角滑下了一滴汗水,但嘴角却是不由自主地翘起。
他把此时又往后倒退了些距离的小舟重新滑回了岸边,短短一阵功夫,就又累出了一身薄汗,脸上热气腾腾。
可西里尔自己似乎一无所觉,只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便笑着向前伸出了一只手:“快来吧!梅林阁下。”
还在摇晃的小舟上,笑容满面的金发青年向他伸出了手,这便是最真诚热情不过的邀请。
魔术师却没有及时回应。
原因是,他的心神又莫名地受到了一丝震撼。
在这个地方,不再被病痛折磨的公爵绽放出了此前从未见过的最耀眼的光辉。
原来,健康的他是这个模样——魔术师还在分神这般想着,他就被有些等不及的青年握住了手,用力拉上了小木舟。
“十分抱歉。”
西里尔自己都说了:“我是不是太激动了?嗯,这个……因为,这其实是我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沼泽森林,第一次自己划船……”
魔术师坐在小木舟上,不知是傻了还是呆了,居然真让西里尔自己划船。
直直过了一阵,他才问出了一个颇傻的问题:“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西里尔起初没能理解,但话音方落,他就反应过来了。
注视着魔术师,他唇边的笑意扩大,眼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重重点头:“说实在的,感觉非常不错!哈哈哈,见笑啦。”
摇摇晃晃的小舟从灰暗幕布般的林间穿过,似乎没过多久,就顺利地在最中心的独立岛屿边缘靠岸了。
两人下了船,往前走了一小会儿,就绕过了矮木丛的屏障,看到了隐藏在深处的那片宁静唯美的湖泊。
湖水澄澈,宛如明镜,又仿佛天上星河之水倾倒在了这里。不知从多言的地方飘来的花瓣轻落在湖面,这才扩散出了层层涟漪。
很可惜,西里尔只看到了湖,没有看到湖中的仙女。
对此,魔术师也只能表示遗憾,仙女虽然不胆小,但相当容易害羞。她们不想现身,那么就算他来喊,也喊不出来。
西里尔:“是吗……嗯,能到这儿来看看就很好了。”
他心态很好,一点也不沮丧。
魔术师本想问他,还要不要去其他地方看一看。可在开口之前,西里尔就在湖边毫不讲究地坐了下来。
走了这么久,他终于感到疲惫了,正好,就在风景宜人的湖边休息休息。
魔术师也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的目光没有交汇,而是都往前看,着落在倒映出四周树影的碧波之上。
万籁俱寂。
连风声都被屏障般的高树挡在了外围,没法漏进来。
经历了这一番并肩而行、气氛好得简直不可思议的游玩,这会儿,魔术师终于有空闲时间返回去继续思索了。
他应该是来劝说公爵阁下留在阿瓦隆的。
如果留下,人造人的灵魂也能成为妖精和精灵们的同伴,从此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乐园之中,也就避免了凄惨消亡的最坏结局。
所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他一开始没能说清楚情况,还是因为一时失误,被金发青年不同以往的笑容所迷……
“梅林阁下。”
“……”
“阁下,有什么话想要问我吗?”
“……嗯?哦,的确……”
魔术师的反应慢了半拍,但西里尔仍是一笑。
“过去,我总是不明白,您明明就在我身边,表情是亲切的,行为也是亲切的,可是,为什么……”
魔术师不解:“什么为什么?”
他的话音方落,就见原本在静谧中闭眼的青年转过头,再度看向了自己。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眸中,映射着冰冷的清亮。
“您的目光无法让我寻找到温暖。”
西里尔说道。
“现在,我明白了。”
“原来,您是站在这么遥远的地方投来的目光……虽然我不知道更深的原因,但仅此一点,我便发现了。”
“原来您一直都是一个旁观者。”在魔术师错愕后归于诡异平静的视线里,西里尔的语气出现了改变。
或许,这些想法,他忍耐了许久,才终于在此时,无法克制地宣泄出来:“您注视着世间的欢喜和悲剧,却从未涉足其中。你仿佛在守候什么,对与那无关的其他事物无动于衷。可是,在结局无法改变的最后,您为何又在高处向我伸手?“
“……”
魔术师品味了半晌,才开口:“公爵阁下,您,对我有所怨言吗?”
这话的意思,似是公爵不满于他直到最后才伸出援手……不对,这也算不上援手。
魔术师这么以为,可他居然想错了。
“不,请您相信,我绝无这个想法。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怨言,如果真有怨恨,也只是对我自己。”
“我只是想提醒您,您这样,很容易忽略自己的心。”
魔术师的思绪尚未从不久前船上的公爵向自己伸手的画面挣脱出来,也未参悟透彻这句“自己的心”是什么意思,西里尔就站了起来。
他没能阻止,只能看着青年的衣角擦过了自己的肩边。
不止是语气,在看起来柔弱温顺的金发青年的脸上,神色也出现了改变。
快要熄灭、却还在不甘跳动的火焰在他的眼里燃烧。
“……您还是想要回去。”
魔术师嗓音低沉,“可能正因为我不是人类,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以及——追求。我无法理解,您为什么非要做这个选择。”
“回去也无济于事,您的时间,也许只剩下那微不足道的几秒。即使如此,您还……”
——您真不如留下。
——在这里,您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是的,就像现在这样,您能够快乐,不被包括死亡在内的任何痛苦折磨。
不能理解啊,真的无法理解。
魔术师这么自语着,也不知道说的是在消瘦青年眼中燃烧的火光,还是他自己被这火光照亮,莫名体会到被灼烧的疼痛的心。
想不明白。
而起身面对平静湖泊的金发青年还在陈述。
他的面上是激昂,是多年来沉淀下来终有一日迸发的愤慨,正在燃烧的也不是火,而是被躯壳所禁锢的倔强的灵魂。
他把手掌贴在自己的胸膛前,感受着还未停止的心跳:
“不能尽情奔跑,不能大声歌唱,不能有激烈的情绪起伏,不能用我自己的双腿走去遥远的地方。只能听,只能看,只能触碰就在身边的最近的事物,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不是人类,生来就受到仿佛无穷无尽的限制,我想要突破这些屏障,力量却微不足道。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又在呐喊,让我不能停下。”
“我能做什么?连仇恨的资格都不属于我,我也没有去恨,去怨的余力。所以,我想通了,只想用我这点渺小的力量,尽可能地去做更多的事,哪怕它就快要熄灭——”
万籁俱寂。
湖面却荡开了惊惧般破碎开来的涟漪。
“又让您见笑了,阁下。”
西里尔话音重归平淡。
“至少,如此渺小无能的我,还有一件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在反驳。
他不肯承认魔术师所说的“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
在回归只会带给自己痛苦与绝望的世界之前,这个不是人类、却比人类更像人类的金发青年与魔术师擦肩而过。
“不管怎么说……十分感谢您,梅林阁下。”
“这是我所做过的,最美的梦。”
说罢,本应来到仙境的灵魂去往人间,定然无法回返。
魔术师注视他的背影,没有开口说,他们之前定下的参观点还剩下花海中心那座可以看到乐园尽头的高塔。
似乎,心中掠过了一丝后悔,但又闪烁得飞快,捕获不住。
魔术师并没有发现,就在此刻,自己的心底滋生了一种奇妙的感情。
不过。
他迟早会发现。
……
跪倒在床边悔恨不已的女人,忽然间等来了她最爱之人枯竭的体内最后浮现而出的生机。
“西里尔……我错了,只要能够救你,就算要我祈求亚瑟,请求梅林的帮助,我也……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去——”
她正欲离开,但在起身之前,她的手……
被另一只惨白而枯瘦的手轻轻地拉住了。
躺在床上的青年没能睁眼,但他把仅剩的力气落到手中。
摩根顿时不敢动了。
她的心中被细微的喜悦和巨大的悲痛所填充,此时已泣不成声。
而她最爱的弟弟,却摸索着将手抬起,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了女人满是泪的面颊。
西里尔·康沃尔,生命中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像小时候曾做过的那样,轻柔地,为姐姐拭去眼角的泪水。
以及……
他干涸的嘴唇似是细微地蠕动了几下,同时,有一抹极淡的光点从摩根胸口脱离,没入到床上的他的体内。
这个细节,沉浸在无尽悲痛的摩根并没有察觉。
从今以后,无论过去了千年百年,无论现世还是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