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又熄灭了。
傅修明探身到驾驶室拧亮顶灯,然后坐回后座拿出袋子里的片子。昏暗的光线里,ct上的影像几乎无法识别,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肩膀部位的轮廓。
为什么会有ct?傅修明心中隐隐不安。
下意识他又伸手去摸地图袋,那里除了一份车险单,还有一个牛皮纸袋。解开线圈,傅修明抽出里面杂乱无章的纸片。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纸片上细密的文字,首行“出院小结”四个字骤然引起他心脏剧烈抽搐。
患者,男,23岁。
入院情况:30分钟前患者于潜泳状态时休克,体温:34.7c,血压75/38,呼吸困难,心率不齐,意识不清。急诊行胸部ct两肺有少量积水……
休克!傅修明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手颤抖着掀起出院小结的一角。
那下面是另一份出院小结!
伤口较深且红肿,创口处沾有铁锈,诊断为初期破伤风感染…
肩关节前脱位复位后,周围局部组织炎症伴水肿…
右腰侧中度软组织挫伤,有压痛感,可见皮肤破损…
左手腕关节损伤,红肿、压痛、活动受限。少量积液,尺侧副韧带撕裂…
……………
一份又一份,整整七份!
那一个个字清楚明晰,但拼凑在一起完全堵塞住他的思绪。傅修明无法思考。
他的身体晃了晃,抬起头死命搓揉自己的眼睛,搓的眼睛生疼才再次低头看这一堆凌乱的文字。
他不去看那些触目惊心的诊断结果,而是紧紧盯着姓名后面的两个字。傅修明看了一遍又一遍,闭上眼又睁开,睁开眼又闭上。可姓名后面,清清楚楚依然是傅辰的名字。
只是几个月,仅仅只是离开自己身边几个月,他的小辰到底经历了什么!
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纷乱漂移,傅修明眼眶发红,视线一片模糊。
嘟~~
汽车解锁,车门慢慢打开。
就在傅修明僵硬的脖子缓缓转动过来时,傅辰迅速跨进汽车,从满座散落的病历中把他捞进怀里:“别看…别看这些…我没事,我一点事都没有。”
“脱臼…哪里?是不是这里?”傅修明拼命从傅辰怀里仰起头,摸索他的手臂:“休克?为什么会休克?怎么…怎么会休克?”
傅修明声音嘶哑,语无伦次,战栗的双手不停抚摸傅辰的身体,又仿佛怕弄疼他一般,一触到他的外衣就立刻收回手。
傅辰用力的搂住他,轻声哄着:“早就没事了,你看我力气多大,别信这些,医生都喜欢唬人。”
他伸手去扯傅修明拽在手里的诊断报告,但无论无何都夺不下来。
傅修明浑身紧绷,思维却异常清晰,猝然抓住傅辰的手:“是不是秦樾!?”
傅辰一怔之下反应过来,勉强一笑:“不是,跟他有什么关系。”
傅修明眉峰振动,仍然盯着傅辰的眼睛,仿佛并不相信。
傅辰毫无办法,只能把一切解释成一种必然:“拍动作戏就是这样,会受点伤,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傅辰又去夺他手里的出院小结,傅修明还是紧紧捏着:“拍戏…怎么会受这么多伤?”
“都是小伤,一点都不严重。真的,我不会骗你的。”或许是怕他不信,傅辰又撒了个谎:“不信你下次问高潼,他伤的比我还多。”
他想把他按回自己怀里,可傅修明僵硬的脖子始终仰着,固执的想从他脸上寻找答案。
傅辰无奈至极,捧起他的脸,拇指一下一下摩挲他脸颊苍白冰冷的皮肤,低头轻吻他额角的短发。嘴印从眉骨到眼梢,再从鼻尖到唇角,一点点向下,轻轻浅浅,细细密密。
傅修明或许信了,或许没有信。他不再问,只是深深的看着傅辰,眼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和自责。这一刻他才注意到,傅辰脸颊上有一道细细的伤疤。疤痕已经结痂脱落,只留下一小段白色的痕迹。
傅修明抬手去碰,傅辰把他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低声说:“我小时候最喜欢浪客剑心,总觉得他脸上的疤很帅。我现在是不是和剑心一样帅?”见傅修明不说话,又轻笑着追问:“不帅吗?帅不帅?”
傅修明讷讷点头,身体终于一点点柔软下去,最后很生硬的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帅。”
他的身体依然抖的很厉害,过了很长时间才在傅辰怀里平静下来。
“回家了。”傅辰抽走他手里那张出院小结,温柔的说:“带我回家了,好不好?”
gle行驶在嘉宁市深夜的街道上。车流稀疏,人影寥落,路灯散落一地昏黄又冰冷的光晕,被凄厉的北风刮向黑沉沉的远方。
傅辰紧紧拉着傅修明的手,由他带入一间一居室的小屋。
这栋楼从外部看已经相当陈旧,内部设施也是二十多年前的装修风格。在当年可以算得上精装单身公寓,但以现在的眼光评判只能说既土气又简陋。
“这里…”傅辰环顾四周,愣住了。
傅修明浅浅一笑:“你还记得这儿?”
“记得。”
这里是嘉宁大学的教师宿舍,傅修明刚带回傅辰时,两个人就住在这儿。但没住两个月他们就搬进了傅爸傅妈给儿子准备的婚房,为此傅修明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傅辰出神的站着,视线从小餐桌上的绿植转移到整洁的床铺,再到床头柜上放着两本书。所有东西都井井有条。
傅修明就是这样,即便一个人落寞的回到这间小屋,他也不会让自己的生活变成一地狼籍。
单身公寓很小,小的只能放下一张一米三的单人床。曾几何时,傅辰就在这张小床上甜甜入睡,身边始终有一个时刻守护他的温暖怀抱。
傅辰洗完澡走出卫生间时,傅修明像从茫然的状态中猝然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傅修一笑:“有点走神。”
傅辰掀开被角躺进去,顺势把手臂搭在他腰上。狭小的单人床上,两个人暖烘烘的挤在一起。傅辰穿着傅修明的睡袍,有点短,一个侧身展臂,小臂露出来一大截。
就在这时,傅辰手臂外侧那一大块淤青也完全暴露了出来。
等他意识到想把手臂藏进被子里时已经来不及,傅修明僵硬的手抓住了他手腕,急迫的移到自己眼前。
片刻沉默,傅修明沉沉开口:“疼吗?”
“不疼。”
傅修明眼眸低垂,长久无话。
“睡吧,很晚了。”傅辰从他手心里抽出手腕。
傅修明却突然转身,毫无征兆的扒他身上的睡袍,傅辰一阵气血上涌,以为傅修明想做,急忙拉掉腰带,就在睡袍被甩掉的一瞬间,傅辰怔住了。
他清清楚楚看到傅修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眼泪滑落。
如果刚刚那迭诊断报告已经给了傅修明巨大的冲击,那么现在,当自己满是疤痕、红肿、淤青的身体彻底展露在他面前时,对他是一种怎样无以形容的伤害。
这时候傅辰才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慌忙扯过睡袍穿回身上:“没事没事,都过去了…”
伤痕重新被掩藏进衣服里,傅修明却还能从傅辰微敞的领口下看到一小片又黄又紫的淤青。他知道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小到没有一份诊断报告去证明傅辰当时忍受的疼痛。
傅修明搂住他,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摇动他的身体。傅辰反手关掉床头灯,让自己紧靠进他肩窝里。黑暗里只有彼此尚未平息的呼吸声。
傅修明温柔亲吻他头顶的黑发,喃喃道:“一定很疼吧…”傅辰还没说话,傅修明却自问自答:“肯定很疼,疼就说出来,疼就告诉爸爸。”
在定居锦州的这几年里,他们像无数亲密的恋人一样甜蜜又快乐,傅修明几乎要遗忘掉自己作为傅辰父亲的身份,但此时此刻,他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他是爸爸,他要随时随地守护他的孩子。
傅修明知道是秦樾,他也终于知道傅辰在这一百多个孤寂的夜里,独自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局面。一切都已经无可避免的发生,他现在徒劳的接受这一结局,唯一能做的就是永远在傅辰身边,永远不再让任何人伤害傅辰。
“不要再拍戏了。”傅修明喃喃道:“以后…不要再拍戏了。”
“好,不拍戏了。”傅辰笑了,用鼻尖蹭蹭他胸口,小动物似的乖顺:“以后我哪儿也不去,就呆在你身边。”
整整一个晚上,傅修明一直抱着傅辰,迷迷糊糊睡着后又猛然惊醒,确定傅辰就在他身边才放心的重新合上眼睛。
“爸爸…”傅辰在睡梦中呢喃。
傅修明拍着他的背脊轻声回应:“我在,睡吧。”
他做了很多梦,梦里是一个孩子脆弱幼小的身影。灵堂里,推搡哭喊,谩骂叫嚷,没有一个人回过头看看跌坐在地的小小孩童。他的手伸向他,牵起他走出重重黑白。
时光飞转,岁月匆匆前行,初春阳光掀起窗帘一角。鸟儿、鲜花、人群、欢笑,那外面是一片色彩斑斓的天地。
从此,他们的世界融入了彼此生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