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听了,慢慢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就是。”
尽管岁月已在他脸上留下刀刻般的痕迹,长年累月的劳作与衰老也让他略显佝偻,他的眼睛却如武陵山上的桃花溪一般澄明,依稀可见当年俊朗清扬的风采。
我犹豫一下,向他道明来意。
顾将军和蔼地笑了,伤疤一样的皱纹泛起波澜:“陛下竟还记得我这老头子。”
他低头沉默一会儿,像是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再抬头,他问:“陛下可还头痛吗?君后、公主也年纪大了吧,他们可还安健?我儿子前些年下山被朝廷召去,那小子还好吗?”
我告诉老人家:“上京有个叫苏云澈的奇医治了几年,早就将陛下的头痛医好了。现下也不用打仗领兵,君后总算清闲下来,身体也好着呢,前些日子还陪着陛下去江洲看灯。这些年世道好啊,不用剿匪了,公主素有山水性情,听说早就带一个江姓美人四处游玩去了。您家公子在西域征战,有您当年的风采,从没打过败仗!捷报传来上京,满城喝彩。”
“好,好……”顾将军轻松地笑着,“照你这么说,现在是太平盛世喽。”
“百姓安居,国库充盈,当然是盛世。”我点点头。
顾将军挎上装好黄瓜的篮子,篮子里还插着一束鲜艳的野花,像是要起身,我见状搀扶着老人家,听见他轻声说:“小伙子,谢谢你啊。”
路上我注意到他的后颈有一处凹陷下去,像是重伤后为了保命才挖了腺体。
顾将军住在一处荒僻的院落,庭中有一颗亭亭如盖的桃花树。
顾将军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那棵树,很自豪的样子:“这棵树是我从上京故居移栽来的,当地的种树能人都说它不能活,我偏不信,精心侍弄了几年,都长这么高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带来一棵树,顾将军沉默许久,说:“我妻在世时,曾在那棵树下等我归家。”
我自知触碰到了老人伤心的地方,心里一惊,不再问了。
屋里不大,但顾将军收拾得格外整洁。他招呼我坐下,从黑缸盛一瓢清水,洗净一根黄瓜递给我。
我欣喜地咬一口,觉得刚摘的黄瓜就是比平常吃的爽脆香甜。
“好吃吧,”顾将军慈祥地看着我,“我亲手种的。”
随后顾将军拿起那捧野花,拍拍衣衫上的尘土,整理自己的衣襟:“小伙子你先吃着,我要去看我妻,去去就来。”
我把黄瓜放在桌上,仍旧搀着顾将军走。
屋后的小山丘上有座孤零零的坟头,顾将军费劲地挪动脚步,跪坐到那墓前,轻轻用衣袖擦拭石碑上刻的“吾妻灼华之墓”。
“哥,煜儿又来看你啦。”我听见顾将军说。
“煜儿年纪大啦,腿脚不太灵便,前些天下雨了,路滑,就没来看你,你可不要怪煜儿呀。”顾将军微笑着,把野花一枝枝插到孤坟前,眼神里有种含蓄的暖,好像夫君在给爱妻的发间别上饱含爱意的艳丽芬芳。
“您一定是个好夫君吧。”我有些好奇。
“好夫君?不是的。我年轻时候是个混蛋。”顾将军仍是微笑着,眼里却涌上泪,“我的妻明明那么好,我还骂他,逼他干重活,我还那么重地打他,他那时候肚子里还有两个月的小桃子呢。”
“他怀着孩子身体不好,我还牵连他上了战场,让他落下吐血的毛病。他明明有机会在娘家享受荣华富贵,可他还愿意陪我回中原,他说……他说富贵名利皆放下,他只想和我回家。”
“他快生的时候,我去南疆打仗,没能陪在他身边。他当时有多害怕,多疼,我都不知道。我那时为什么这么傻,我真快恨死自己了。”
我听着心下惊愕,懊恼自己又多嘴引人悲痛,只好慌张安慰:“您莫要伤心,我看有古书中说,今世有太沉痛的结尾,千年后就有最欢喜的轮回。”
顾将军大喜:“真的?”
我认真地点点头:“下一世,您和夫人肯定会再相见的。”
顾将军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呢喃道:“好啊,太好了。”
我看着他苍老又孤单的模样,有些心酸。
大概人老了,总会容易信些莫须有的东西。
我住在顾将军的屋子里将尽一个月,亲耳听顾将军讲述他的故事,写得自然十分顺畅。只是关于他夫人的事情,顾将军总是有意回避,我也不敢多问。后来我从他人口中得知的顾夫人,真真假假无法辨认,只好凭猜测尽量来写。遗憾的是,那位占据在少年将军心中风华绝代的公子,在我的纸面上却凑不够两行。
我回京那日天阴雨寒,顾将军也没有挽留,赠我一把伞,说难为我陪他这个糟老头子闲聊这么多日。
他腿脚不利索,驼着背在门槛上坐了很久,目送我远走。
流连不舍地撑伞回头,细雨落在额前,我定睛回望那小小的木屋,发觉顾将军仍静静坐着,在雨中远看只是很小很模糊的一点,冷风吹动他额前的白发,我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这个开创过盛世的人,如今却甘愿被盛世遗忘,将自己终年隐在这林海茫茫的青山里,只为了守着那棵桃花树,和那处光秃秃的坟头。
我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描摹他对亡妻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