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的名手,六法俱全、万类不失的杰出画家们,沦落到尽心竭力给新贵的私宅画壁画,怎么样都不能说是幸事。但这样的波劫里,人人的命都是草头的珠露,风里的烛光。从贵人手里借来一层罩子将蜡烛罩上,虽然掩敛了光辉,到底能够求得更长久的存续。
还能怎么办呢?
我被安庆绪带走,没能回去,王维只好递消息给伪朝官员里的旧识,请他们帮忙活动和打听我的下落。源于私事、没有枝蔓的简单接触,放在十月唐军克复东京之后,就变成了和伪朝的同流合污。人人自危的时刻,没有谁愿意为其他人的清白作证。他不曾上过伪朝的班,但也被和其他犯官一起关了起来,等候发落。
这些事,窝在龙门山里的我本来不知道,因为焦炼师不让我走。可是身体眼看是调理不好了,我继续躲清静也没有意义,还不如回来看一看。
“今日是腊月廿五了。”我说。
王维清了清嗓子,琐碎地叮嘱:“你身子弱,今年就不要守岁了,也不要喝屠苏酒。至于窗户上贴宜春帖子,门上画虎头,不妨照旧。不过,我既不在家,恐怕你自己画虎头,画得像猫不像虎。罢了罢了,你还是去缙的家里过除夜,和他们同迎新年罢。”
他竟还嫌弃起我来了。我没好气地说:“画虎头是为了挡拒凶厉,我不会画虎,画一头猪,也一样收效。凶厉之物吃了猪,承了我的情,便不进房里害我了。”
难得的见面时光,竟然花在了斗嘴上。可见人到了深壑般的绝境里,总能学会些逗别人笑的法门。那个兵士咳了声,我们都明白时间到了。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低低地道:“我活着,求你也活着。”
他眉眼憔悴,话里情致哀戚。我哽了哽,咽下一口到了喉边的血。这河山谁不爱看呢,就算经了战火,山里的花,江边的树,云间的月,总归没有半点折损。这河山谁不爱看呢……并不是不想和他一起看呀。
这时忽然有几骑从远处驰来,直奔杨家旧宅。马上的人面白无须,服色鲜亮,手里捧着赤黄锦缎装饰的盒子。
是来宣读诏令的中使。
王维连忙回去,和其他犯官一同听受圣旨。
我在外等了没多久,院里面就乱了起来。宰相宅院何等幽深,但一阵一阵的号哭声,外面也听得真切。
中使离开后,那位跟过安重璋的兵士走出来,和门口的同僚换岗。我过去问他,因这诏令并非秘密,他很爽快地向我转述:“圣人决断,分六等定了罪,有的赐自尽,譬如陈希烈,就是从前的陈左相。有的受杖一百,在京兆府门前受,只怕……”当着天下人受杖,是士大夫们最难忍受的耻辱之一,兵士咽下的话想必是“还不如自尽”:“还有斩首的,共有十八个人受斩刑,就在三天后。”
三天后?
我又看了眼天色。雪住了,然而天空犹未转明,铅灰色的云层浸着浓浓的幽阴之气,独有西面的云里透出一小角惨白的日光。
三天后是腊月廿八,这是不准这些官员活着过年呢。
那个军士又热心地告诉我:“王侍郎的兄长免了罪,真是天幸!旁的犯官大都没有这般福运,必定是王侍郎有大功,又为兄长求了情。某听说还要等刑部发了文书,他们才能回家,娘子回去等着罢!”
或许由于我早就读过王维的生平经历,也或许是旁人的不幸稀释了我们的“天幸”,我没那么高兴,只是掏出一包刚买的粉荔枝,递给军士:“多谢!洛阳人新年时常做粉荔枝来吃,秦地一向少见,不知郎君能吃否。若是不能,给家里的娘子儿女也好。”[1]
军士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接过:“某还未娶妻,不过某就是洛阳人,多年没吃过粉荔枝了。多谢娘子!愿娘子新年安泰,福寿无边,愿天下太平,没有同袍阵亡,愿某……早日娶妻。”他又笑了笑,像是发现自己说了太多话而有点不好意思。
互相说了新年的贺词和心愿,天地间好像隐约漾起了一丝稀薄的希望。我慢慢地走回家。
腊月廿八,达奚珣等十八人被斩于皇城西南角的独柳树下,陈希烈、张均等七人赐自尽于大理寺,还有包括张垍在内的许多人被流放。
我当然记恨张垍阻挡我救王维,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说来都是因为他那日发疯,不让我们逃跑。但流放岭表,对这个时代的人相当于判死刑,我也有些不忍,再说,他本身也不想发疯的罢!
免罪的除了王维,还有独孤问俗等几人。“听说独孤问俗设法保全了洛阳的太庙。”王维的笑容很复杂,“没想到,我有个好弟弟,福德竟然能比得上保全太庙的功劳。”
“你那首诗也可居功。”
王维露出思索的表情:“缙设法将我那首凝碧池绝句传到了圣人的行在,圣人嘉许,且缙上表说,愿意削去官职为我赎罪,故此圣人特地赦宥我的罪过。但……但缙说,他和安将军——李将军——守太原城时,李将军曾经对他念过此诗,言下之意,似是……教他将此诗传至圣人耳中,为我脱罪。但那时太原为叛军所围,李将军从何得知这首绝句?”
因为安重璋看过我带来的《王右丞集笺注》,知晓这首绝句的来历啊。
总之,王维得以回家过年。贴在窗上的“宜春”二字是他写的,正门上的虎头也是他画的。不过,他在内室的门上又画了一头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