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太宁元年(西元323年)秋天是个多事之秋,带给了登基未满一年的青年皇帝司马绍不少烦恼。他在百忙之中,最忧虑之事,莫过于最可靠的忠臣郗鉴被最可恶的权臣王敦扣押了。
原来,司马绍一度为了制衡王敦,任命郗鉴为兗州刺史,镇守合肥。偏偏,王敦看穿了司马绍的意图,故意上表举荐郗鉴返京升任尚书令。司马绍顾忌王敦兵力雄厚,不敢得罪,不得不准奏。数日后,郗鉴在赴任途中,经过王敦拥兵屯驻的姑执(后世之苏州),承蒙王敦招待,从此就被拘留了。
王敦会不会杀害郗鉴?这是司马绍日夜掛心的问题,害得他寝食难安。于是后来,在寒露时节的某一天,当司马绍获报郗鉴平安回到了京城建康时,他简直大喜过望!
郗鉴这趟回京,身边有王敦派遣的使者随行。那名使者双手捧着王敦献给皇帝的一大盒珍寳,也带来了六名美女。
司马绍怀疑王敦进献美女的动机有诈,就不想接见那六名美女。他吩咐太监去指示王敦的使者直接将美女送入后宫,交由皇后安置。
这一天,在司马绍迫不及待召见郗鉴之时,他的皇后庾文君替他收下了王敦所送的美女。庾文君第一眼瞅见她们六人,目光就难以从其中最美的宋禕脸上移开。宋禕不但具有最符合歷代审美标准的水灵灵大眼睛和樱桃小嘴,而且竟然像是混血儿,鼻樑挺得特别立体!
庾文君看人长相格外注意鼻子,主因是她暗自挑剔本身鼻翼嫌宽、鼻头硕圆,恰似她大哥庾亮而不够秀气。所幸就面相学而论,鼻子较大算是主贵的福相。况且,庾文君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也像庾亮的黑白分明大眼睛,配上从眼头宽起的双眼皮,以及尾梢上扬的外眼角,显得神釆奕奕,也使得面容整体感大致还算好看,才在她待字闺中那几年博得了“淑美”的令名,由此荣获彼时的皇帝司马睿礼聘为太子妃,后来又随着太子司马绍继承皇位而当上了皇后…
不过,庾文君自知,司马绍直到即位半年多以后,才顺应舆情,册立了皇后,似乎有点心不甘情不愿。既然庾文君嫁给司马绍这些年来,夫妻之间并不太和睦,庾文君难免担心:后宫会不会将有新人趁虚而入?
本来,自从司马绍承袭半壁江山以来,既不曾招募宫女,也没办过选妃,后宫妃嬪皆是往昔太子宫纳入的旧人,曾让庾文君暗自庆幸。不料,权倾天下的王敦竟会送来六名美女,而皇帝总不能不给王敦面子,非接纳不可!
看来,王敦多半怀有类似越王勾践送西施等八名美女给吴王夫差的阴谋。但无论是否果真如此,庾文君都决意不让王敦献上的美女们靠近司马绍。在这六名美女之中,庾文君尤其忌惮宋禕,原因不止是有鉴于宋禕五官皆长得极其精緻,也缘自于司马绍具有母系鲜卑血统。庾文君唯恐:司马绍要是面对亦有混血特徵的宋禕,会顿生惺惺相惜之情…
庾文君有心防患于未然,就在分配新进佳丽住处时,指定宋禕去住华林东阁顶楼。华林东阁位于题名为华林园的御花园东侧,兴建之初是作为观赏日出之用。然而,司马绍时常熬夜读书或批奏章,天亮之前向来起不了床,就从来不去华林东阁。华林园西北部另有一栋更高的松上阁可供望远。
关于派给宋禕最偏远的住所,庾文君公开的理由,乃是基于她逐一垂询六名新进佳丽的才艺之时,宋禕讲出的答案。宋禕既擅长吹笛,也需要演练笛技,庾文君就宣称皇上勤政,怕受乐声干扰,因此安排宋禕住到华林东阁去,这样宋禕的笛声就传不到御书房了。
宋禕刚住进华林东阁,庾文君就暗中派人看守。她派来的黄嬤嬤不准宋禕下楼,也不许宋禕在申时到酉时之间(下午三点到傍晚七点),亦即皇帝可能到华林园散步的时段练习吹笛。
面对肤黑体壮的黄嬤嬤,宋禕唯有柔顺回应:“是!民女谨记在心!”
此后,有好些晴朗的下午,体态苗条的宋禕站在华林东阁顶楼西窗前,俯瞰满园秋色,也目睹皇帝走到园中来闻桂香、赏枫红。宋禕眼睁睁注视着瘦高挺拔的皇帝让数名太监、宫女们随侍,信步漫游。她发现皇帝的鬚发顏色黄褐,颇不同于一般汉人男子。
相隔的距离致使宋禕看不清皇帝的面容,只看得出皇帝年约二十多岁,脸型算是长方形,气度在斯文之中透着刚毅。不知怎么,宋禕观察至此,忽觉心跳有些紊乱...
宋禕知晓,只要自己趁着在旁监视的黄嬤嬤去如厕之际,拿起笛子来,轻轻吹一吹,就会引起皇帝寻声登楼。只是在皇帝上楼来之前,黄嬤嬤或许赶得回来,那么弱不禁风的自己就会被孔武有力的黄嬤嬤揪起来,拋出楼窗!宋禕牢牢记着黄嬤嬤的恫吓:“皇后娘娘交代了,不管你是无意间让皇上抬头望见了你站在窗口,或者你有意吹笛子引得皇上过来,都要把你往窗外扔出去,然后稟告皇上,那是你自己不小心摔下去了。”
貌美又爱美的宋禕深恐那会摔得血肉模糊,寧可不要冒险。毕竟,她个人压根不想去犯下谋害君主的滔天大罪!何况,比起同行入宫的五名女伴,她较有进退的馀裕,因为,在她们六人行前,王敦曾经厉声命令她们必得要在一年之内完成使命,并且以大开杀戒为要挟,但宋禕在世上已无至亲。
换言之,如果王敦指派的六名美女未能在一年之内暗算司马绍成功,他将会杀掉洩愤的人都是另外五名美女的家人,皆与宋禕非亲非故,宋禕的心理负担就还不至于太沉重。王敦对宋禕,只能重提养育之恩,坚称禕禕必须知恩图报!
该不该为恩人效命呢?宋禕迟疑自问。
宋禕回顾王敦所谓的养育之恩,不太确定那是否起于巧合?宋禕之所以从小在王将军府长大,最初只因为,她母亲凭着曾为洛阳首富石崇做过裁缝的经歷,在石崇身亡家灭之后,改由王敦的公主妻子任用,才把年幼的禕禕带进了王敦与襄城公主的府邸。
宋禕就是在进入王将军府之后改随母姓。她原本姓梁,但她父亲梁绿野不幸丧生于她襁褓时期发生的一场水灾。数月后,她母亲宋莲抱着她,远从白州(后世之广西省)的家乡一路奔波至西晋京城洛阳,投靠她姑姑梁绿珠。
当时,绿珠是石崇最心爱的宠妾。绿珠请求石崇收留她的弟媳与侄女,石崇自然一口答应。
石崇瞧瞧绿珠的侄女虽仍是婴儿,小小瓜子脸却已让人看得出甚为姣好、酷似绿珠,可见俗话所谓侄女往往长得像姑姑还真是没错!石崇当下满心欢喜,随即兴致勃勃说要给侄女取个好名字。由于这个女婴是头胎,已有个乳名叫做一一,石崇就为她选了与一同音又意喻“美好”的禕字,作为学名。
后来,禕禕的姓名从梁禕改成宋禕之时,她虚岁才三岁,尚未真正开始记事。难怪石崇的金谷园留给她的印象模糊。她脑海中清晰的人生记忆始于王将军府。
在王将军府,宋禕曾是唯一的儿童。王敦与襄城公主婚后多年无所出。襄城公主渴望孩子,多少移情到了禕禕这个漂亮伶俐的小女孩身上。在禕禕虚岁六岁那年,襄城公主察觉禕禕对书本颇有兴趣,就嘱咐帐房先生抽空教导禕禕写字、记帐,并特准禕禕借阅府内书库的书籍。
学龄阶段的宋禕一方面接受最基本的教育,另一方面也学吹绿珠姑姑遗留的一支碧玉长笛。儘管她的裁缝母亲只会吹最简单的笛曲,只能教她基础指法,但她在超越初级程度之后,独自鑽研绿珠姑姑遗物之中的几本笛谱,竟能无师自通!对此,她母亲有感而发:这一定是你的绿珠姑姑在冥冥之中指引...
那些年,宋禕的笛技日益精进,身心也不断成长。到了她快要进入发育期之时,天下大乱,迫使王将军府上上下下跟着王敦迁出京城洛阳,追随王敦的军队东奔西跑。
有一次在行军途中,王敦居然以军旅生涯不适宜公主为藉口,坚决拋下了他向来不爱的襄城公主,并且把襄城公主的一百多名侍女分别遣嫁给了将士。然而,他却留着宋莲与宋禕母女,理由是军队需要宋莲帮忙缝补衣裤鞋袜。
在居无定所的军旅生涯中,宋莲唯恐有朝一日,自己和禕禕母女俩也会被王敦丢弃在半路上,变得无依无靠!她为此加倍努力工作,日夜无休,终致病倒了…
宋禕丧母时,虚岁只有十五,尚未长完的身量刚刚达到了相当于后世公制一米六零的高度,配上仍属发育期的纤细骨架与水嫩脸蛋,真是亭亭玉立!王敦眼看此生所见过最姝丽的少女顿失所依,不禁打起了她的主意…
宋莲的棺木刚刚入土,王敦就趁着宋禕跪在墓前痛哭,走过去亲手拉她起来,接着顺势搂她入怀。宋禕很想挣开,却不敢!寄人篱下的宋禕对于不怒自威的王大将军,早已习于服从…
儘管,虚岁四十六的王敦饱经战场风霜,鬚发已斑白,而且黝黑的面孔上既多皱纹,也有眼袋,在年少的宋禕眼中,王大将军未免太老太丑了!但宋禕别无选择。她唯有尽量回想母亲在世时频频重覆的感恩言辞:母女俩能在乱世不愁衣食,禕禕还得到了充足的营养,十四岁就窜过了娘,也高过了生前个子比娘还小一丁点的绿珠姑姑,可都要感谢王大将军...
王大将军既是母亲感念的大恩人,禕禕怎能不报答他?宋禕对王敦,一直是怀着报恩的心态,隐忍着…
身受软禁的宋禕一边把思绪从往事拉回了现实,一边暗下结论:在王敦身边那些年,真是难熬!好不容易才脱离了他,实在犯不着变成他谋夺天下的帮凶!
宋禕做出了决定,就在华林东阁顶楼安然度日。她不太介意幽闭楼中,因为过去在王将军府或随军迁徙途中的营区,行动也受限制,只是活动范围大于阁楼而已。目前她在阁楼的小小空间内,照样可以对着铜镜练舞、倚着窗框吹笛,还能一览无遗华林园美景,让她觉得,这种日子还算好过!何况,乱世人生本无常,不如过一天、算一天…
她怀着苟安的想法,丝毫意料不到,自己的命运将会有多么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