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走过来,走到张良面前站定,才娇怯怯的行了一个礼,叫他:“父亲。”
这父女俩的样貌太过相像,如出一辙的贵气和华美,临水相照般的惊艳。
桑楚看着这个孩子,想到了那年她软糯的模样。
只是,这个孩子应当已经不记得他了。
“你母亲叫我接你回去。”张良说,这样平等的语气,更像是在询问。
莺儿没有考虑,只是摇摇头:“父亲,我不能跟您回去。”
“为何?”张良毫不意外,静静的问道。
莺儿的目光看向远处成群的华盖,人影攒动,她并不能分清他在那里,可满眼的柔情却不加掩饰,她说:“因为我是霸王的虞姬,要一生一世都追随他。”
原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张良的笑意淡下去,问:“是何时的事?”
“父亲,您别生气。”莺儿平心静气的看着他,道:“也请不要再把我看成小孩子,我已经长大,我有自己的判断,可以为自己做选择,我有权选择我爱的人。”
张良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寂静的眼神幽深得吓人,这个孩子的想法,与她的母亲几乎如出一辙。
半晌,他敛去所有的情绪,开口:“为什么不是别人?”
他没有用礼法来压迫自己,没有用伦理来训斥她,亦不像项伯舅公那样暴跳如雷,他本该是最生气的那个人,可他只是站在这里,像面对同辈人一般冷静又尊重。
想起幼时他对自己的教导和疼爱,那颗冷硬的心忽然软下,让她的语气多了些真心实意:“从前,我觉得自己的心生病了,对这个世界充满怨恨,是他医好了我的病。”
“世间万物在我眼里都是没有颜色的,只有阿籍是鲜艳的,他是我唯一能看到的颜色。”莺儿的眉眼多了一丝倦怠和郁滞,声音也是绵软无力:“背后有无数人笑话我们,有许多人因我而指责他,可我们从未惧怕过。所以父亲,请不要再问为什么。就像鱼离开水会死一样,我离开阿籍,亦是如此。”
软弱无力的声音,却有天大的决心,以及隐隐的威胁。
“我和你母亲,都很担心你。”张良有无数的语言可以反驳她,可是再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之后,让他没法再说出来。
莺儿说:“请您转告母亲,我如今很快乐。”
顿了顿,她又说:“还有昔年的事,无论是您还是母亲,我全都原谅。我是个不孝的女儿,让你们伤心难过。”
桑楚在旁边听着就忍不住笑起来,果然是这两个人的孩子,又会以屈求伸又懂先发制人。
哪怕是威胁,都挑最薄弱的那块软肋。
张良亦是无言以对,千百种手段,他不能用在自己孩子的身上。
最终,他只是问:“他是君王,将来会有无数世妇女御,这些你都不介意吗?”
莺儿扬起一个笑容,笃定道:“他不会,他答允过我。”
“楚汉交战,也许有一天他会死,你也不怕吗?”张良问。
莺儿凝视着他,有些自豪:“今天你们是来议和的,怎会再有战争?即便是有战争,他也不会输,他可是西楚霸王!”
过了会儿,莺儿又说:“天下中分,往后便是太太平平的日子,父亲,这不也是您希望的吗?我的名字,便是您心中的希望。”
“有两位君王,天下不会太平。”张良说,也不在乎是不是会让女儿察觉到自己内心的想法。
他看着女儿,妥协道:“如果你在这里高兴的话,就继续待在这里吧。我是你的父亲,可我这些年并不称职,唯一可以为你做到的,便是在任何时候,能够保证你的安全。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就叫人来告诉我,我来接你回家。只是,我也需要你承诺我一件事,唯一的一件事。”
莺儿喜出望外,笑容都轻快很多:“什么事?”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努力的活着。”张良说。
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莺儿当即应允,可父亲却再一次说:“我要你起誓,用你最心爱的人起誓。”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莺儿决定顺从父亲,她当即道:“楚国最尊贵的天神是东皇太一,我愿向他起誓,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何事,张唐虞都会努力的活下去。如违誓言,便让我心爱之人不得好死,魂魄无存。”
“别忘记你的誓言。”张良深深的说。
莺儿点点头,父女有些相顾无言。
安静了一会儿,莺儿问:“母亲和弟弟还好吗?”
张良正要回答,项羽已然到了后面。
沉默了一会儿,张良行了一个礼,项羽急忙躲开,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张良,最后只得说:“成信侯大礼,项羽担不起。”
张良看着像是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静静地站在那里不作任何回应。
还是桑楚问:“你已跟汉王谈好?”
“我与刘季无甚好谈的。”一提到刘邦,项羽的脸冷得跟冰块一般,随即不解的看向眼前两人:“刘季一个无赖,为何能让你们这样的人追随?”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他哪里不如刘邦?项氏明明世代权贵,钟鸣鼎食出生的他,究竟哪里比不上一个小县城出来的流氓?为何像张良和侯伯盛这样的人,都能为刘邦所驱使?
张良一句话都不理他,温润的眼睛泛着寒气,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