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这时祂反倒迟疑了,似乎方才的决然只是冲动作祟的产物。长明灯熄灭后的存在再也回不来了,哪怕残魂仍停留于世间亦难免永远的迷失。路途中大抵是冷的,比虚无还要千倍万倍彻骨的冷。
花神颤抖的眼睫像苟延残喘的蝴蝶,分明依旧到了陌路仍兀自挣扎着。失了长明灯的指引,天道还能于黑暗中窥见微弱的魂火吗?祂或许忘了六道阴阳,忘了所有事情,连带着阿赖耶识中所有爱欲都一同丢失了。
可是还有八苦。
花神执掌世间一切怨气,祂是凭苦难存在着的神明。八苦或许是比爱欲更刻骨铭心的存在,就连天道也会希望祂凭着恨意活到与天地同寿的时间尽头,祂有着高过一切情绪的种子。
好像……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两半分开已久的道心在真火中融化、逐渐融为一体。直到彻底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掩映在琉璃盏折射的五色光泽之中。花神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好像已经过去很久——祂又开始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了,转身将刺目的火光抛却身后。
视线抽离的瞬间光影变幻,祂蓦地失去对眼前世界虚相的把控,神识好像沉入一场漫长的梦境。祂于其间周旋久,仿若原身仍坠虚无,被一缕残存当中的意识裹挟、吞噬。
可祂却看见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浩渺,虚无最后归于太虚,阴阳之气交替轮转构建出光怪陆离的一方世界。祂窥知有形有象之物于无形无象的本源中生出,阳升阴沉,太和始出。
造化万物初生之气,隔着红尘烟波与祂对视,璀璨星河横亘其间,分出两方截然不同之情状。祂心念一动,星河乾乾化出万千彼岸花海,摇曳无影。
既无影,则无实体,眼前所见皆为空相。花神凝神再看,所及之处已是一片空无。
祂便微微一笑,坦然面对虚无之中盯着祂一举一动的眼睛:“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一位至高存在为了一缕莫须有的意识惶惶终日,追逐至此,未免荒谬。世界意志下放的本源性形式在人道阴阳动了情性,失了公正,难掩失职。但祂本身却做不出任何具体行动上的改变,唯一能动的是气运。可气运本身何其微妙,更何况,此二位当受气运眷顾。
剥夺形式本身并非易事,世界意志被迫观察了许多时空中的可能性。无情无欲的东西有了载体必然生出多余的产物,可若无实体作载,飘荡世间,只散于万物,又极易产生混乱。
意识的产生不可逆,哪怕消散了,再生出的也难逃重蹈覆辙的命运。
因为世间万物必然的关联性,没有任何主体能够真正地完全独立存在——此为不可认识、不可名状之物。
可于超越时空本身而存在的至高本源而言,六道阴阳中并无真正存在之物。祂们行走于世间的孤独唯有彼此可供相依、可堪消遣。祂们眼中世事如刍狗、如草芥,生杀只在一念之间。祂们与六道间飞升的神佛皆不同,祂们无必要为任何尘事动容,因为那本与祂们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六道才是“空”其自身。
一切尽在不言中。世界意志与花神对峙半晌,严格来说后者并非祂创造的产物,而是应运而生,天道亦是如此。六道阴阳受意志感召,集天地灵气孕育出二位神明,执掌中和与苦难众生。
那么,祂们当有自己的选择。
眼前景象再变,花神赤足行于星河之上,繁星点点的河面倒映着彼岸花的殷红。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沙在河中皆闪烁着灿亮星光,于花神而言,它们同等平凡,可正应如此,又同等重要。
直至最后一颗星辰之前,祂似有感应。
在祂停下脚步的瞬间,眼前兀地升起一扇水波荡漾的古门。祂伸出手,指尖没入“水中”,柔和的念力自经脉四散开来,似乎神识浸入冰冷的深水。寒意自经脉深处蔓延,祂低头瞥见指尖的颜色褪去、变淡,似乎正经历着一场由实向虚的转化。
视觉是最直接的感官。
祂看见自己的神识越过六道阴阳,越过太虚,诸天万物消散在茫茫宇宙中。星云绽放如一场虚无缥缈的幻境,幻境之中祂感受不到自身、察觉不到主体,视线没有来处与回归之所,自我被彻底消融在缈缈云烟中,成为万千星辰中黯淡的一粒。
可下一瞬,沉重感猛地袭来,祂坠入温软的怀中。
好像有微冷的手指很轻地拭去眼角的泪,如轻风吻过祂的眼睫。
祂下意识地伸手,捉住了记忆中修长的手指。
“嘶,”天道的声音一如从未离去,很小声地抱怨,“你抓疼我了。”
可花神没理祂,不知怎的这个动作就变为十指相扣,天道看着祂怔怔地浅茶色眼睛,有些坏心眼地笑了一下,下一瞬却被反客为主摁在了身后的水门上。
“唔,”天道半眯着眼睛看祂,在换气的间隙悄悄说,“好凶。”
隔着这样近,花神甚至能听见祂的心跳,指腹被天道摩挲着有些痒。眼睫不受控地颤了一下,被天道抓住机会吻了上来。
但花神没费什么力气就将祂重新抵上了原先的位置,天道后知后觉从这动作中品出怒气。爱人打量自己的神色好像在看网中猎物,祂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投降的意味,软了语气:“我错了,别生气了,嗯?”
花神没说话,只冷然看着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