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抱一下不好,踢一脚会好。
*
师远道想到家中还有一大堆烂摊子要处理,回往侯府的脚步就愈发沉重,几乎抬不起来。
等候片刻,在府门口深吸一口气,师远道终于鼓起勇气,接过长随的马鞭,拴在了腰间。
这堂上,众人已散,只有长房寥寥数人。
江晚芙气息奄奄,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裳,哭天抹泪儿地窝在花厅吊窗底下的兰草疏影里,一径只哭,别的什么都不提。
她大抵知道师暄妍把她幼时干的那些恶毒之事抖落出去了,想要辩驳,但看了一眼师远道沉怒压抑的黑眸,如裹挟着层层雷暴,江晚芙便不敢再动。
江夫人也不知如何安抚,见夫君回来,只是一个人,般般并没跟在身后,心里虽早料到了结果,却也仍不免失落。
师远道瞥眼江晚芙,对江夫人道:“江晚芙入了我师家族谱,是我一时不慎,即日起便划掉她的姓名,所幸这些年,她在我家中名目不过是寄养,尚未过户政司审查,只消划掉姓名,便算不得我家人。”
江晚芙听了,霎时犹如被抽走了魂魄,凄惨地哭出了声音,直道:“阿耶,你莫相信阿姊,她是诬蔑芙儿的,芙儿在师家多年,为人秉性如何,难道阿耶你还不知道么……芙儿是被冤枉的……”
她一路自吊窗边跪下,膝行而来,无助地牵起了师远道的袍角。
师远道一把将她推开,冷声道:“谁是你阿耶!你阿耶江拯,不过是个市侩小人,他与你娘韩氏天造地设,才生养了你这么个孽障出来,这些年我疼你惜你,可你和你爹娘怎生有脸,要害我的女儿。”
江晚芙只是哭,几乎要哭出血来。
虽然极力压抑着,可总有呜咽声漫涌出来,师远道现在一听到哭声就头大。
他挥袖对江夫人道:“夫人,我看她娘如今已经是个罪人,他爹也是个难当大面的,你还怜悯她,还想照拂她,不如及早地把她嫁出去。”
江晚芙听了这话更加像是要疯了,说什么也不愿出嫁。
师远道冷冷觑着她:“你若不想嫁人,便只管跟你的亲阿耶回洛阳去,与你那个早已蹲了大狱的阿母团聚。”
江晚芙被唬住了,愣愣地不敢再发一句声。
江夫人是想为江晚芙觅一个好人家,可这般草草出嫁,如何能挑选良婿。
夫君做了主张要划掉江晚芙的姓名,那她便是罪犯之女,一个犯了事的婆子的女儿,还能攀附得个什么好亲事?
可家里的大事都是夫君做主,便是江夫人也无权置喙分毫,她掩了掩泪花,低低地哭泣出声。
直到现在,她都不愿相信芙儿是个坏孩子,怎么会呢。
师远道冷口命令:“来人,送江晚芙到君子小筑去。”
左右便来叉起江晚芙,任凭她如何哭诉,如何求饶,师远道那一颗心硬得同铁一样,坚决不再回心转意。
细想来,这么多年,他对江晚芙的疼爱,只不过是因夫人而爱屋及乌,男人对于自己血缘无关的孩子,能有多少真情?
更何况他每日事务庞杂,与江晚芙相处不多,就连相伴之情,也不甚深刻。
他见夫人甚为疼爱这个来之容易的小女儿,他便也随声附和。
一则是取悦于夫人,二则是,倘或他流露出一点对般般的在意,就生怕夫人会想起般般,又要闹着违抗圣意,将般般接回来。
这个抱来的女儿他了解不多,只觉她娇柔可人,爱撒娇,对自己分外亲切,便也心里头认下了这个女儿。
但今天推翻了以前所有认知,师远道把他为数不多的“真情”收了回来,再看江晚芙,没了一点恻隐之心,纵然她嚎啕着被拉扯出门,师远道也终于不再被“父女之情”所裹挟。
他头痛万分地瘫倒回座椅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下人拎着一只金丝笼,忧心忡忡地进来了:“家主,这只娇凤这两天不进水米,好像快死了。”
师远道余怒未平,拍案道:“一只鹦鹉的死活,也要来问过我吗!”
下人委屈巴巴,不敢反驳,只想说,以前家主可疼爱这只鹦鹉了。
这娇凤会说得一口俏皮话,常常逗得家主哈哈大乐。
可不知怎的,鹦鹉后来自闭了,鸟嘴同上了锁一般,再也不开口说一句话。
自闭的鹦鹉失去了讨人喜欢的本领,很快地,便被师远道撂在一旁置之不理。
下人也是想起往昔家主也有抱着鸟笼爱不释手的时候,想着娇凤临终前,能得家主一声关怀也好。
师远道瞧了只是来气,正恐没个撒气的地方,看到那只色彩斑斓的鸟儿,伸手打了过去,直把金丝笼篾给打掉在地。
笼子自地面翻滚了几圈,那只蔫头蔫脑的鹦鹉也翻滚了几圈,落在地上,呕出一块黑物来。
这黑物一经呕出,这鸟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扑扇起辉煌的翅膀,张嘴便嘎嘎叫:“师暄妍,小贱人!师暄妍,小贱人!师暄妍……”
师远道一怒之下,差点儿上前要踩死这鸟。
饲养娇凤的下人急忙来拦着,并道:“家主息怒!家主息怒!它只是一只畜牲,怎会说这话,这只是学舌……”
师远道冷静下来。他想起,这只鹦鹉原先是挂在西厢的。
那里每日出出进进的,只有江家几人。
那鸟仍在不知死活地高叫着:“师暄妍,小荡.妇!师暄妍,小荡.妇!”
师远道怒意填胸,对江夫人道:“你这些年倒贴钱也要扶持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可是你看他这一家子是些什么牛头马面,表面上一口一个‘般般’,唯恐不周到,背地里,他们是怎么对般般的!我现在忽然想起,当初般般进京之前,江拯给我写了一封信,信呢?”
江夫人最是宝贝这个弟弟,那信已经被作为家书妥帖收藏起来了。
江夫人也不曾想到,江拯夫妇竟还有两副面孔。
她喃喃道:“那么说,般般回来的时候,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是她错信了弟弟,冤枉了亲女儿。
江夫人两眼失了光泽,怔怔地落下泪来。
般般……她苦命的女儿。
原来多年来,她吃的只有苦,渡的只有劫,而她自己,被猪油蒙了心了,竟然对一个虐待自己亲女儿的人的女儿,掏心挖肺地好!
第58章
江夫人从房中上了锁的屉里取出了几个月前, 自洛阳来的书信。
书信是江拯所发,上面的字迹、落款, 清晰无余。
师远道常听夫人在耳根子旁吹风,道她们江家的儿郎当年也是青年才俊,可惜天不从愿,竟至于屡试不第,个个出挑,却没一个能入得官场。
他听得多了,也就信了,还想可见他自己虽只混迹了个武散官, 入不得主流,但也算好过了。
现如今细思起来,江家一路靠着祖荫,还能凋敝至此, 想来江拯绝不是什么力图上进的好货。
倒是他,偏听偏信,对夫人的娘家一族过于信任, 才导致对女儿般般的质疑。
般般自小被送往洛阳江家, 她的成长过程, 师远道从未参与过。孩子自诞生起便是一张白纸, 它能长成何种模样全仰赖于后来的修剪,师远道拿不准女儿性情,揣度着她总不如以前相熟已久, 也算得有几分文质彬彬的妻弟更值得人信赖。
拿着这封沉甸甸的书信, 师远道再一次坐下来, 秉着耐性通读至尾。
江夫人在一旁往铜盏里添水,觑见丈夫的脸色不对, 愈来愈铁青,她不禁心里犯起涟漪,忐忑地道:“夫君,阿拯这信不对?”
这信上的内容,师远道已经看了不下三遍,自以为已经熟悉,可今日发现,他其实完全不熟悉,各种细节,都有值得推敲之处。
江拯于来信上说,女儿般般自幼便好思春,不安于室,且性格顽劣,不大愿意循规蹈矩,在大人面前也毫无礼数。
信上还说,他的夫人韩氏,对般般尤甚喜好,有求必应,无有不纵,这才养成了般般后来偏激骄纵、目中无人的性子。
师远道将江拯恨不能字字泣血的书信指给江夫人看:“你看,他这一句句说的,是般般么?”
江夫人也觉得,这信上诸多言辞,虽极力矫饰,仍见批判之意,与般般有不少出入。
这时,师远道眼光又是一定。
看到了江拯在来信的第二页中所书——
宣景十七年秋,此女家中饮宴竟至于大醉,醉态迷离间,脱起外衫,露其玉肘,乃擦于我胸,媚态万状不可细言。亏吾自忖舅父,切不可以有禽兽之心,以耳光醒之,疾言呵斥,方无惨祸。
当时师远道看到这一节时,简直怒意直往脑门上顶。
恨不得当场就杀了那不知廉耻的孽畜了事。
他强迫自己忍下了怒意,看到女儿般般日日缩身在角落缝里,不肯上前来与江晚芙争光,还以为她心机深沉,另有所谋。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他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所以后来看女儿,便总是不自觉地挑刺,分明极小的一件事,也被他放大至数倍。
女儿般般固然没那么好,不是什么蕙心纨质的名门淑女,但也决计没有江拯污蔑的不堪。
江拯只图对自己有利,在信上污言秽语,添油加醋,还搜罗了不少对他的证词有利的人证,借此来混淆师远道的视线。
“夫人,你实诚向我说,江拯果真是个正人君子,就如他信上所言一般?”
江夫人怔怔地露出难色,被师远道问住了,一时支吾不言。
这些年来她常在师远道跟前吹枕头风,固然是出于本心,其实也有一半是出自江拯授意,江拯希望姐夫能利用开国侯的爵位对他稍加提携,令他也捞上个京官做做。
江夫人自嫁入侯府,便与娘家分隔两地,对弟弟极为想念,盼着一家人都能生活在长安,更相和乐,所以怎不会把话都往好处捡了说?
“夫君,阿拯他年轻时,也确实是有些荒唐,糟蹋过几个清白娘子,后来成了婚便知道收敛了,可你也别说他了,你们男子其实不都……”
师远道光是瞧见夫人脸色,多半就猜着了。
原来多年来,他居然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头,对女儿般般,也是偏听小人言语,误信了妻弟。
父女间的隔阂,竟有一半是来自于奸人挑唆。
“那他这信上必定有假。那日我瞧见太子殿下对般般极为珍重宠爱,心里就大致有了数,般般怎会看得上他江拯一介白身,更何况还是个年纪可以当她阿耶、相貌不显一无所长的老汉。他在信上对般般泼了这么些污水!”
师远道眼光骤然便利,起身便往外去。
江夫人道:“夫君你去哪儿?”
师远道头也没回:“我去找江拯那厮算账!”
他攥着信,大步威武地走出了厅堂,从马厩牵了自己的照夜狮子,扬鞭催马,飒沓如流星地驰往君子小筑。
江拯自韩氏下狱之后便担惊受怕,屁股上好似长了一颗钉,他是坐立不安,这日看到师家最受宠的江晚芙也被发落到君子小筑里来了,江拯的心沉进了谷底。
侯府往日连师暄妍也不疼,就疼他的芙儿,现今连芙儿都遭了难,这朱门中人,都好生反复无常,冷漠无情。
他戚戚地和女儿说了几句话,但江晚芙只顾着哭,他靠近,江晚芙便作势拳打脚踢,全然没有往日在侯府时的样子,江拯也气坏了,指着她大骂没出息,碰到点事就朝父亲撒泼。
这时,大门霍地被撞开,只见一身秋棠色骑装,鞶带缠着马鞭,声势骇人的师远道,长身出现在了大门口。
一看就知是来兴师问罪的,吓得江拯直恨不得抱头鼠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