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眸见到宣珩允从正殿走出,身后不远处跟着大宛的肱骨之臣,她便猜出,宣珩允今日看着行尽荒唐事,实则未真的把正事拉下。
只是那两道粘糊的目光看过来,她当真觉得不自在。
她倒不是想反悔,只是来时路上一番思量,如今虽未求证过孙太医,但她已然断定,陛下是真病了,病得不轻。
“皇姐。”宣珩允的眉眼和唇角都弯成好看的弧度,只嫌正殿前这条青石砖路怎的这般长。
夏日天光灼烈,虽不是正午,却也刺目。可宣珩允的心被泡在春水里,饶是再耀眼的光,也夺不走楚明玥身上的华韵半分。
一经走进,他迅速从袖袍里抽出一条干净整洁的素帕,抬手就往楚明玥额上细汗拭去,“可是马车里未放降暑凉茶?”
这声问话倒是吓得崔旺一个激灵,怎么敢不给娘娘准备凉茶?西瓜、蜜桃都是坐冰摆放的,可那又如何,热着了娘娘,就是他的错。
这会儿,他的心里只恨自己准备的还不够全面。
可楚明玥这厢倒全未在意,夏日里纵使坐着不动,也难免不出热。她是被宣珩允丝毫不顾及他人在场的亲呢举止吓到了,下意识后退避开。
宣珩允左手一把握住楚明玥手臂,不让她躲开,就在张辞水和崔司淮的惊愕注视下一点点为她拭掉额上细汗。
末了,他慢条斯理将素帕收回袖袋,眼尾余光睨一眼远远站着的二人,倨傲中又带着明晃晃的神气,“还不退下!”
清越的声音虽是斥责,可小崔大人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就是炫耀,自己弄丢了媳妇,冰.毒、火毒受个遍,末了又差点儿给经脉里的血放干净。
这才好不容易求得媳妇一个眼神,怎还显摆上了?
二人被一声喝,再不敢多逗留,又朝楚明玥躬身见礼,一路垂着眼皮出了大明河宫。
方一出大明河宫,张辞水靠着宫墙垂柳用袖子抹着额头的豆大汗珠,大口喘气,他推着刀鞘戳了戳崔司淮后背,“陛下方才,瞧见没?什么意思?”
“怎么瞧着像……”
“像终于讨回珍宝的孩子。”崔司淮笑得意味深长,“这宫里的女主人大概很快就回来了,陛下,大概也快回来了吧。”
话落,崔司淮向身后摇了摇手臂,沿着宫道往宫门口走,走着走着,扯了一把刚修剪过的叫不出名字的珍稀植叶,准备出了宫门喂驴子。
留下张辞水,斜抱斩风刃背靠垂柳站着,咂摸了数下舌尖,终于一拍脑门儿,满脸喜色,“娘娘终于要回来了。”
接着,他歪着头又是困惑,“陛下回哪?不一直都在吗。”
一声蝉鸣蓦地响起,柳叶纹丝不动。
宫苑里,崔旺双手托着两份圣旨踏出宫门,匆匆而去。
一份要在沈从言的送军典仪上当众宣读,另一份,是宣珩允这几日在舆图上找来找去,终于圈出一处偏远穷僻之地,是赐予宣明月的封地。
圣旨上言,令其接旨即刻动身,不得耽搁。
宣读完圣旨的崔旺寻思,这不就是贬黜吗……
而大明河宫的正殿里,温茶带着淡淡涩意的茶香氤氲开来,宣珩允坐于楚明玥对面一手执壶为其斟茶。
楚明玥在一张麒麟团刻紫檀椅上坐着,眸光游扫过躺在地毯上的碎瓷片,而后落在宣珩允的左手,他的手腕被广阔的珠白袖袍覆着,但她方才注意到,那里仍旧缠着绷带。
她倒是不知,未开刃的短箭擦伤,何时这么难痊愈了。
茶盏递上,男人眸底藏着一汪春水。楚明玥就这么静静瞧着。
男人眸底的笑意愈发兜不住,那张俊美隽瘦的脸露出纯真又邪气的表情,明明已过去一日两夜,可这份拨云见日的感情转机,他仍旧醉得深沉。
楚明玥终是接过茶盏,喜不自胜的人趁着这个机会碰了碰她的指尖,一抹清凉,比这夏日的天气凉上几分。
见男人不说话,楚明玥只得问道:“陛下不是唤我来同去送大哥的吗。”
宣珩允一手撑着下巴上身前倾,几乎要越过二人之间的紫檀平角四方桌,凑她极近,勾唇一笑懒洋洋道:“沈从言不是孩子,识得北去的路。”
楚明玥瞳眸张了张,终于回过味来,他命人一早堵在府门口劫她过来,是在阻止她去为沈从言送行。
楚明玥侧目视他,问:“孙太医今日可入宫?”
“皇姐身体不舒服?”宣珩允眉宇间那股懒散劲儿顷刻散尽,他一把抓住她轻搭案沿的手,下意识问:“朕现在就传他入宫。”
楚明玥使了力气才抽出手,冷淡注视着他,“我是看陛下还有没有救。你说呢,宣九。”
第73章 73、73
宣珩允眸底暗芒骤然一亮, 他手臂撑在桌案上,前倾着半身观察楚明玥神色,像一只小心翼翼观察主人表情的小狗。
大抵是察出主人未当真动怒, 亦未与其计较, 狗勾一指碰了碰楚明玥手腕上的玛瑙手镯,道:“皇姐终于认出我了。”
楚明玥轻剜他, 挪开搭在扶手上的手臂。
他的眉宇里载着讨好的笑意, 更多的是狡黠和得意, 就好似在说,你瞧,我不说你也识得我。在相识的前两年, 他为数不多的主动低头里,也是这般表情。
与其说是谨慎地致歉, 不如说是洋洋得意, 他自小就像一匹孤僻的独狼,那双漫不经心睁开的金瞳里,是对一切不以为意的淡漠。
就连低头认错,都带着过份的自信, 是完全不介意她是否会原谅, 反正她总会原谅的。
“陛下知道自己的情况?”楚明玥把视线转到一边, 避开那张过于熟悉的表情。
“知道。”狗勾垂了垂眼,语气轻蔑道:“我是宣九,他是宣珩允。”忽然他语调一变,得意道:“皇姐果然更喜欢我。”
楚明玥一怔, 险些被他气笑, “你屡次暗示于我, 我若再看不出, 那便是真傻。”她睨着那张勾唇懒笑的脸,“你与他有何不同,你们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看他这副模样,楚明玥心叹当真病得不轻,可这病症能治吗,孙太医来了,这人会心甘情愿让太医医治吗。
这等怪病,若是治不好,难道大宛天下,就让这样一个不知何时就会变脸的人治理吗。
“自然不是。”宣珩允挺直腰背,手掌在桌案上一拍,“我才是与皇姐自十岁就相识的人。”
“那他呢,还在吗?”楚明玥打量着半沉面容的人,试探着问。
“还活着,在我脑子里。”宣珩允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着,“不过,我早晚杀死他,整日的指手划脚、絮絮叨叨。”
楚明玥当即心底一骇,捏紧掌心,这样冷漠的性情,是宣九无疑了。
可明明是一个人,他的意识怎会一分为二了呢,就像生生把一个原本完整的性情一刀劈开,分成太极阵上的阴阳共存。
“他说什么?”楚明玥问。
“皇姐关心他?!”宣珩允拂袖起身,忽然一步跨到楚明玥跟前,楚明玥仰面愕然望他,熟料他忽然蹲在楚明玥身前,双臂抱于楚明玥腿上,委屈又执翳地仰头看她。
楚明玥猛地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心口一阵阵抽
着颤,她能料到那个人的下一步动作,只因那人行儒礼学,会被约制,可面前这个小疯子,不行。
就如他此刻突然做出的过分亲昵行为,一个正常人,怎会在与你置气时又动作暧.昧呢。不按常理行事的疯子是不可理喻的。
她放缓语调,好声与他说话,不想刺激他作出越格的举动,“我只是好奇,好奇而已,他与你说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宣珩允下巴抵在楚明玥腿上,双臂环抱她双腿,动作愈发过分,就仿佛在试探她的底线。
夏日衣料纤薄,楚明玥只觉小腿被他抱于怀中,触感温热。而膝骨仿佛紧紧挨着他的心口,那个位置的心跳起伏格外有力。
她无法控制的紧紧绷着腿腹,这个姿势、这个感觉,过于奇怪了。
他的手环过她双腿,自然抱着腿腹,并无过多动作,可那一下下鼓动着的心跳,却顺着双腿蔓延而上,震在她的心上,让她觉得身体深处,不知哪个地方犹如被羽毛拂过。
她咬了咬齿尖,不敢再轻易开口,生怕一不小心从齿缝里露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呻呢。
宣珩允仿佛不曾注意,他扬眸望着楚明玥,眨了一下浓密鸦睫,“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不赞同我杀天辰道人的方式。”
“天辰道人?”楚明玥思索一瞬,“是炼丹那个道人?你把他杀了……”
“你,是如何杀他的。”她不甚明了,无非赐死,还能有何种方式。
“疯犬啃杀。”宣珩允表情轻松,转而追问:“皇姐更喜欢他还是我。”
楚明玥怔愣瞬息,终于明白过来何为“疯犬啃杀”,她惊骇于这前半句话,半晌才回过神来,啃杀,这是个什么刑罚,他竟还自创出如此恶劣的杀人方式,
这一霎那,她再次记起少时见他骑坐在身形是他三倍的太监身上举刀刺入他身体的画面。
这样的性情,真的能做皇帝吗。
“你……”她缓慢的动了动双唇,赫然看见那双仰望过来的桃花眸里骤然亮起璨光。
“皇姐果然更喜欢我。”他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眸光澄澈荡漾,手下隔着被堆挤在一起的裙裾轻轻捏了捏。
“什么……唔!”楚明玥刚一开口,腿腹那里并不多的薄肌被猛然一捏,微妙的刺痒感顿时蔓延全身,她轻呼一声立时紧咬下唇,同时双颊一阵燥.热,只得凤眸嗔怨视过去。
她向上提膝,尝试挪动双腿,下一刻,小疯子抱得愈发紧了,而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的对话,带着愠气道:“何来更喜欢哪一个?你们是一个人,在我眼中,你,你们本是一人。”
她忽然改口,未把那句“你不过是病了”说出口,怕一个不慎再刺激到他。
“我朝废除严刑酷法已有百年,你此举必要引得中枢之臣们惶恐,如今坊间流言本就对你不利,你这么胡来,风气恐会愈发动荡,朝廷里的非议,也会尘嚣直上。”
楚明玥很快镇静下来,深深看他一眼。
“无妨,朝上那些人,”宣珩允挑动唇角嗤笑一声,“我还能怕他们?”
“你是皇帝,这般行径是不需忌惮他们,可如此一来,他们会惧怕,史官又会如何看待你?”
宣珩允忽然沉下面容,肃色染眉,直直盯着楚明玥,冷淡道:“这么说,皇姐是认为他才更适合做皇帝。”
楚明玥愕然,她何时这么认为?不过是想劝他仁政善民,怎就又扯回青睐哪一个的问题上了,脑子生病的人,当真不可理喻。
她不想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道:“陛下若无他事,就放我离开。”
“你要去给沈从言送行?”
“他是我大哥。”楚明玥然一口气,她没有发现,自她今日踏入大明河宫,自蹲在她膝前的人承认自己是宣九,她对他荒唐行径的忍耐力就高了许多。
甚至,来时路上的不安也消散于无形,她对眼前人渐渐变得包容,就好像往日那些受过的委屈,当真与眼前人无关。
但她又清晰的知道,他们本是一人。这个矛盾的认知无形中影响着她的行为。
宣珩允终于松开她的双腿站了起来,下一刻,他俯身凑近楚明玥耳畔,轻吐气息,道出一个惊骇的消息。
楚明玥顿时睁圆那双凤眸。
这人一脸轻松地叙述着可怕的事情。
她的心头瞬霎冰凉,连带着灼烫的双颊都跟着冷下来,她忽而一手拍案,“大哥此行,危险!”
“前日里在朱雀大街遇上,他何故不告诉我。”
“是啊,他有意瞒你呢。”宣珩允脸上漾着黠笑,“委实太不像话。”
楚明玥胸腔里直喷火,怒瞪近在咫尺的人,“陛下不必挑拨,我朝北边境面临动荡,我怎会因此迁怒兄长。”
消息是三日前传入京中,这便解释了为何古纥会派死士到上京为乱。
原是古纥王忽然暴病亡故,喜战的鹰王顺位称皇,其一上位,就单方面撕毁与大宛盟约,甚至不管不顾正在大宛境内经商的古纥百姓,欲挑起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