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宵猎道:“这话说得不错。我不想做个无良的官员,一心要爱护百姓,才与你说这么多。世上买卖东西,总是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才好。但许多时候,是做不到的。官府买你家的田地,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哪个人,而是为了百姓——”
“百姓?啊呀,好笑!”
王宵猎笑了笑:“怎么,你不信是为了百姓?”
“当然不信!哪怕是宝丰县里,荒地还不知有多少,如何就一定要买我家的地!”
王宵猎看着方孟晨,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自己的态度越和蔼,他的气炎便就愈加嚣张。旁边的张均早就怒容满面,手中铁杖不住敲击地面。
平静了一下心神,王宵猎道:“虽然你咆哮公堂,出言不逊,诸多过错,不过我不怪你。本来做这些事情,应该有官员给你讲明白,为什么这样。话讲清楚了,你再如此,那就要挨板子了。只是现在非常时期,汝州治下连知县都没有,哪里来的官员做这些?没有办法,那就只好硬做下去。治下百姓或者有一时理解不了的,那就只能自己委屈一下。”
方孟晨听了,冷声道:“为何就是我家要受这委屈?”
王宵猎道:“哪个说的只有你家受这委屈?”
方孟晨道:“难道还有第二家?”
王宵猎道:“宝丰和郏县,安置了数千家,怎么会只买你家的地?这么多人家,只有你跑到县里拦我车驾!说你性子偏狭,本来也没什么。若说只有你家如此,那就是张口说胡话了!”
听了这话,方孟晨只是梗着脖子,也不说话。
王宵猎道:“此事我跟你说的清楚。现在情势如此,没有办法。你能理解最好,不能理解,那就只能受些委屈。当此国事艰难之时,是免不了的。今日你告的状子,就此作罢。我会出个告示,晓谕境内的百姓,事情到底如何,不要让人乱猜。”
说完,见方孟晨不说话。王宵猎挥手示意,让张均把人带了出去。
第72章 由他去吧
县衙前的广场上,一群人围在告示前面。一个学究抑扬顿挫读完,看着一边的方孟晨道:“此事原来如此!最近县里建新的村子,着实是买了不少人家的地。”
其余人议论纷纷。有的人说方孟晨多事,有的说官府如此做不该,说什么的都有。
方孟晨高声道:“小子就是吃不了这样的亏!公平买卖,买卖最重要的,是要一个愿卖,再有一个愿买。我家的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如何就这样卖了!”
那学究道:“虽然你不愿意卖,官府一定要买,自然就只能卖了。你没有听过,民不与官斗。小兄弟,此事你只能忍了。”
方孟晨冷声道:“如何就忍了?官府强占了我家的地,我没有办法抢回来。那便就在这里,说给别人知道。知州能强买我家的地,难道还能不让我说话?”
一边的人听了,不由纷纷摇头。这个年轻人的性子太倔,怎么就低不下头呢?现在是乱世,知州都是带兵的人,哪有那么好性子?惹得一时恼了,不定就取了这人的性命。可不像以前,对官府不满可以告御状去。现在官家都不知道在哪里,到哪里告去?
曹智严骑马经过,见一堆人聚在前面。派个士卒过去看了,不由皱起眉头。进了县衙,急急求见王宵猎。县衙外面闹得如此厉害,成何体统?
进了门,曹智严叉手唱诺。道:“知州,适才末将经过外面,见门前吵吵嚷嚷。派人问了,原来是一个方孟晨的人,家里土地被官府买了。他心中不服,在告示前不住吵闹。知州时常说,现在我们最重要的就是要争取人心。似这般,如何争取人心?”
听了这话,王宵猎不由笑。道:“若依你,该如何争取民心?”
曹智严道:“不说把那个方孟晨抓起来,最少也要派人把他押回乡里,不许在县城吵闹。被他妖言惑众,不知多少人就对知州不满。”
王宵猎摇头:“你这话说得不对。官府强买他家的地,是不是事实?他心中不满,是不是事实?都是事实,怎么能不让他说?你外面拿竹竿捅个鸟窝,鸟还要在你头上叽叽喳喳叫呢。强买土地,是我们不得不做的事,给百姓讲究清楚就好。若是再不许百姓反对,错的就多了。”
听了这话,曹智严不由紧皱眉头。过了好一会,才道:“此事末将委实想不明白。既然是不得不强买他田地,那就说明我们做的没错。做的对了,如何能被百姓议论!”
王宵猎看着曹智严,一时没有说话。这话要说明白,可不是容易事。不要说这个年代,就是在遥远的后世,许多人也想不明白。
官府治理,最重要的就是要人心统一。人心不统一,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一人一个主意,事情还怎么做?可怎么统一呢?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许有不同的意见。即使有,也在自己心里憋着,不许说出来。道路以目,因言获罪,便就是比较极端的做法。还有一种,就是经过充分的讨论,获得绝大多数人的认同。还有不认同的,便就由他们去。可以说,但不可以不做,叫做保留意见。
说实话,用权力逼着百姓统一认识,对于官府来说是最简单的。官府手里有政权暴力,哪个百姓能抵抗暴力?这样做,往往也是官僚们最喜欢的。但对政权来说,这样做危害极大。你可以不让人说,但不能让百姓不想。大量百姓反对,压抑得久了就会如同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为什么让方孟晨随便去说?王宵猎不想限制百姓的嘴巴。哪怕知道方孟晨有一万种错,只要他只是动嘴,而不是直接反抗官府,那就随他去。
为什么这么做呢?王宵猎想来想去,仔细掂量,还是无法跟曹智严说明白。说清楚简单,但要让曹智严认同,那是很难的事情。不止是曹智严,要让其他人明白,这个任务可是不简单。
想了许久,王宵猎对曹智严道:“今日你只要明白,百姓对官府不满,他们就可以说出来。有没有道理,自有百姓评判。或者说,这个时候评判的就不是百姓了,而是人民。什么是人民?这个问题非常难于回答。或者在心里面,觉得自己知道。但要说出来,得到别人认同,是个大问题。”
曹智严听了,不由一头雾水,不知道王宵猎的话是什么意思。
王宵猎道:“此事就如此,不必多说了。日子长了,大家慢慢就会明白为什么如此。时间虽然悄无声息,但会回答许多问题。昨日探查王俊的探子回来。你去叫其他人来,我们商量如何去剿平他。”
曹智严称诺,出了房门。心中还是疑惑,不明白王宵猎的意思。
什么是人民?王宵猎想了许久,觉得自己现在并不能回答。既然一时无法回答,那就留待以后。这个问题说起来简单,从小学时就讲得清楚,但真正去想,却又觉得不尽然。
人民不是个新词,古已有之。《孟子》中有,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从先秦时候起,这就是个常用词汇。不过新中国建立之后,这个词有了政治含义。在政治背景下,谁是人民呢?说是一般普通百姓,与特权阶级相对应。或者说人民是普通劳动者,区别于剥削阶级。都有一定道理。但真正细究下去,又不能真正保证完全的人民含义。
工人是人民,农民是人民,那么官员是不是人民?地主是不是人民?工厂主是不是人民?资产阶级是不是人民?知识分子是不是人民?不同的理解,一旦上升到社会高度,就会引起政治风波。
这个问题,是要从立国之本的高度才能说清楚,而且不能严格的定义。一旦进行了严格的定义,就必然包括了一些错误。要解决这种错误,就可能犯政治的错误。
这样的问题,怎么能一下子就说清楚?王宵猎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许多事情,我们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但却经不起仔细推敲,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不多时,邵凌、解立农、曹智严、余欢和牛皋走了进来,一起唱诺。
让人几落座,王宵猎道:“昨日探子回来,说了王俊部的情况。我们商量一下,该如何解决。”
解立农道:“知州,说此事之前,下官提一件事。”
王宵猎道:“有什么事尽管说。”
解立农道:“衙门外面,贴了告示,详细说了那个告状的方孟晨家事情原委。可方孟晨那厮,不知知州好心,就在告示旁边胡言乱语。许多百姓不明事理,被他鼓动。这如何忍得?依下官想来,知州对百姓仁心,杀他是不肯的。那便派两个人,把他押回家里,让他父亲严加看管!”
王宵猎摆手:“适才曹智严已经提过,此事不必再提,让方孟晨在那里好了。若作奸犯科,命人立即拿了,严惩不贷。若只是说,没有编造谎言,那便就由他去了。本朝向来不因言获罪。此事就到此为止了,不必再提!”
解立农唱诺。不过看他神情,显然心中不服。
第73章 繖盖山下
看着大队官兵出了城门,方孟晨眼里冒火。王宵猎不管自己,就此去了,可如何是好?此次来县城告状,方孟晨是报着必死之心的。连死都不怕,当然是想把事情尽量闹大。哪里想到,王宵猎只是把事情问清楚了,而后贴张告示,就此不管了。
世上最难的,有时候就是这样。你用足了力气,准备与对方拼个鱼死网破。到了最后却发现,对方根本不理你。这可如何是好?
经过了两天,方家的事情周围百姓大多清楚了。开始还有人同情方孟晨,连着两三天,他一直在这告示旁边说个不休,大家就开始烦他了。多大事情?别说是官府,以前势力人家强买强卖的事情少了?
过了郏县,大军转向北,走山中道路。五日之后,到了繖盖山下。
王俊正在寨里酣睡。士卒进来,叉手高声唱诺。
从睡梦中醒来,王俊怒不可遏。厉声道:“什么天大的事情?没有见到我在睡觉!”
士卒小心道:“大王,据探子来报,汝州官军已经离此不远了。看他们样子,是为我们而来。”
听了这话,王俊一下子坐起来。就在榻上,愣了一会。才道:“来的是什么人?有多少兵马?那个什么鸟知州,早就派人来山里,欲要我归顺。当时没一刀杀了,不想竟敢来撩拨我!”
士卒道:“探子只报兵马连绵数里,不知多少万人。什么人为帅,却是没有看清楚。”
王俊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就再去探!作战要知己知彼,岂可大意!”
士卒唱诺,转身出去了。
王俊从榻上起身,伸了一个大懒腰。来回踱几步,倒了一大碗茶喝了,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在军中的时候,王俊常听上级说。可虽然说的熟,什么意思却实在并不明白。不要说来敌,就连自己军中多少人王俊都搞不清楚。
金军南来之前,王俊是军中最低级的小校。军中最低级日常的事务他是清楚的,但一到上层,将军指挥官要做什么就不明白了。现在王俊大军,是依照以前宋军模式编组。王俊自然是首领,下面指定几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做小头目。这些小头目每个有多少人,全由他们自己报来。全部加起来,就是王俊自己手下大军数目。其实小头目的军队人数相加,王俊也算不大清楚,是由别人帮着算的。
这个时候做首领的本事,不是把手下军队搞清楚,而是要笼络人心。只要有更多的人来投,自然就越做越大。军队多了,就要占更多的地盘。如此循环,就可成一方势力。当然到了最后,这样的势力都会被真正的强者吞并。可管那么多干吗?已经爽过了。
想了一会,王俊吩咐士卒,把自己手下几个头目叫来,一起商量。
几个头目进了房门,向王俊唱诺,坐了下来。
看看人齐了,王俊道:“适才探子来报,有汝州兵马到了山下。连绵数十里,不知几万人。看他们的样子,来者不善!我们当早做计较,免得被打得措手不及。”
众头目一起唱诺。
王俊又道:“繖盖山不是什么崇山峻岭,我们没有地利,不可死守。等官兵来了,当攻下去,与他们列阵厮杀!胜上一两阵,我们乘胜杀入汝州,夺了知州鸟位,大家就此快活!”
手下头目听了一起叫好。
兵力最多的马南道:“大王说得好!夺了鸟位,大王做知州,我们几个做几知县!”
王俊道:“汝州是大州,下面五六个县。你们一人一县,恰巧正好!”
这话正合几人心意,不由议论纷纷。你要这个县,我要那个县,有的争得面红耳赤。至于怎么与来的官军打,没人关心了。
山下军营,王宵猎站在帅帐前,看着面前的繖盖山。山并不高,树木也不太多,并不险峻。当然这一带山虽然多,却都是土山,并没有特别险峻的地方。王俊还要周围地方供养,也不可能躲到群山之中。
邵凌过来,叉手道:“小舍人,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
王宵猎点头:“一会其余将领也过来,我们商量一下要如何作战。”
邵凌唱诺,站在一旁,一起看面前的山。
过了许久,王宵猎突然道:“你说,前面山里,王俊到底有多少兵马?”
邵凌沉吟一会,摇了摇头:“问起这个,还真是难住了人。我们派了几次探子,带回来息总是不一样。有说五六万人,有说三四万人,还有说十万人的。不过也有的探子说,最多只有数千人。”
王宵猎道:“是啊。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面前的王俊一军,我们派再多探子,也探不出他多少人,只能够估计。看这里山势,周围并没有大片农田,离着周围州县又远,山上应该没有多少人才是。什么几万人,那是不可能的。整个汝州,现在才只有三万户。这里十万人,他们吃什么?我估计战兵最多千人,其余人口也不会超过五千。”
邵凌道:“小舍人说的是。几万人这数字说着容易,实际上哪里可能?吃喝拉撒,这里怎么可能住得下?纵然是他们从其他地方带了粮过来,也吃不了多少日子。”
王宵猎摇了摇头:“跟这些山大王打仗,最难的就是这些。到底多少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可能探清楚?而且军民混在一起,探起来也格外废力。这些人又口无遮拦,动不动就几万人,甚至有的开口就几十万人。撒豆成兵么?”
邵凌跟着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的教育不普及,这些山大王军里,有个识字的就当宝贝。至于能写能算的,那就根本不用去想了。不会算术,让他们一个人一个人数,都数不明白,怎么可能有确定人数。对于首领来说,对数字根本就不敏感。几百人要吃多少饭,几千人吃多少,几万人吃多少,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反正要威风,数字报得越大就越好。首领信了,其他人比首领又强到哪里?自然跟着就信了。
对于王宵猎来说,有多少人,要占多少地,能产出多少粮食,能产出多少钱,都有个概念。这么多人,要吃多少饭,喝多少水,烧多少柴,要安排医生,都大致有个数目。依着这些一算,就知道这些山大王什么数万数十万,都是随口乱说。
但是两军对垒,情报必须确实。面对山大王,还真不容易。或许跟他们打仗,现在这个时代一些将领的办法最合适。不管其他,大军一起上去,就那么赢了。
解立农、曹智严、余欢和牛皋过来,一起行礼。
进了帅帐,王宵猎道:“探子听回来的消息,面前的王俊兵马数万,具体数目说不清楚。我们不必在这数目上下功夫了,只怕王俊自己都不知道。”
听了这话,几个人一起笑。
牛皋道:“知州,王俊那厮不过胡吹而已。他手下数万大军,如何局促在这山上!”
王宵猎道:“其实啊,也不能说他吹。这样没定数的军队,除了虚报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首领对数字根本没有概念。在他们的眼里,数百人就是那样,数千人还差不多,数万人也不过如此,当然就把人数向大了说。不必管他,战场只要选定,再多的人也没有用。”
邵凌点头:“小舍人说的不错。只要我们选定战场,哪怕他们真有那么多人,也没有用处。”
王宵猎道:“正是这个道理。我看山前有片平地,两方列阵,最多只能容一两千人。明日我们就出八百人,去山前叫阵。四人带领。剩二百人,严防山上敌军在其他地方动脑筋。”
山中地形,平地并不多,能够作为战场的地方更少。便如繖盖山,只有一片不大平地,两边是小山丘陵。两军交战只能在那里,摆不开太多兵马。哪怕王俊真有十万人,也只能一队一队来。
战场选在那里,就不必管王俊到底有多少人了。只要严密监视山上营寨,不要一时疏忽,让敌军绕路或者埋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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