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士大夫们要坚持的道统,至少在很多人看来,是属于正义之举。
但在京都,没有人能否认圣后夏侯在京都的力量,当德宗皇帝最后几年缠绵病榻之时,朝臣们从一开始反对圣后理政,到最后默认圣后独揽大权,这中间的过程,就是圣后力量体现的一个过程。
利用手中的力量,代替皇帝理政,朝臣们或许还能隐忍在心,当传位诏书颁布之后,赵炎括等朝臣再也无法继续沉默下去。
笔杆子和枪杆子是帝国最有力的两件武器,可是当这两件武器针锋相对的时候,笔杆子不堪一击,强势而霸道的枪杆子牢牢把持着京都,圣后登基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已经不听使唤的笔杆子投进火中,换一支更好使的笔杆子。
并非所有的文人士大夫都有赵炎括那些人的骨气和勇气。
随之而来的帝国内乱,固然是因为各地豪强心存私欲,但圣后得位不正却是各路诸侯骑兵的有力理由,是以当年以南疆慕容为首的各路起事兵马,在读书人的眼中,并非叛军,而是大唐帝国的忠臣。
如今李驼拿出双龙玉佩,自称是先皇帝血脉,此事一旦传遍天下,那么帝国必将迎来新的动乱。
至少在法理上,李驼如果真是先帝所生的皇子,那么他继承皇位远比当今圣人更有资格,而且从龙椅上将圣人拉下来,恢复李唐江山,那是许多人心中所想口中却不敢言的事情,一旦有李驼这位皇子出现,定将成为欲图恢复真正李唐江山的旗帜。
将军身处困境,但此刻却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安危。
至少在当下,无论李驼的身份是真是假,都绝不能承认他是大唐皇子。
李驼很镇定,收起玉佩,道:“不知将军可曾记得,二十六年前,先皇曾经巡边,来过西陵。”
“有这事。”将军还没有说话,不远处一名老者大声道:“那是德宗昌和六年,先帝巡视西陵,隆恩浩荡,西陵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那年兀陀还与我们交好,兀陀汗王带领各部族长专门前来西陵觐见先帝,那时候我正当壮年,亲眼见到了先帝的队伍,真是威风的很……!”叹了口气,道:“一转眼,都快三十年了。”
老者话声刚落,四周便有不少人感叹不已。
将军自然也记得当年先帝西巡之事。
二十六年前的西陵,完全在帝国的掌控之中,那时候的德宗皇帝正值壮年,虽然体弱,但效仿帝国历代贤君,离京巡边。
西陵苦寒之地,路途遥远,皇帝巡边,往往都只会前往北方。
但德宗皇帝选择了西陵,他是大唐历代皇帝中,第二个踏上西陵土地的天子,第一位便是征服西陵的武宗皇帝。
皇帝西巡,对西陵来说,自然是天大的事情。
在场许多人那时候还是盛年甚至少年,此时回想当年德宗西巡的盛况,都是心中感慨。
当年德宗在西陵逗留一个多月,将军当年还只是都护军中的一名低级将领,德宗巡视都护军的时候,将军更是第一次见到龙颜。
“家母便是在那时候得到先帝的宠幸。”李驼道:“先帝宠幸之后,亦曾想带家母回京,但家母乡土之人,不愿意远离家乡,更担心入京之后不懂规矩,所以恳求先帝垂怜留在西陵。先帝宽厚,并没有为难家母,家母这才没有跟随如今。但先帝对家母心有爱意,赏赐了双龙玉佩,家母当时不知双龙玉佩贵重,只以为是先帝留下信物以作怀念,便收下了先帝上次,一生都将这枚玉佩携带身上。”
李驼这番话说完,在场一阵死寂。
先帝生性风流,此事倒也不是什么秘密,或许也正因为风流,壮年之时身体才会虚弱。
皇帝西巡,虽然有嫔妃跟随,但在西陵有一段露水姻缘,却也不是让人意外的事情。
而且李驼这番话,却很好地解释了双龙玉佩的来源。
皇帝随身携带的玉佩,除了皇帝赏赐,当然不可能为人所有,而双龙玉佩非比寻常,皇帝自然不会轻易赏赐给别人,可是如果与李驼之母有一段露水姻缘,心生怜爱,将双龙玉佩作为信物赏赐,那却也是大有可能。
李驼虬髯浓密,看起来三十多岁,现在看来,实际年龄不过二十五六岁。
“既然令堂生下你,为何没有向朝廷禀明?”姚慕白沉默了一下,终于问道:“你如果真的是先帝血脉,就该上奏。”
李驼淡淡一笑,道:“家母虽然出生乡土,却并非没有见识。如果告知官府,凭借双龙玉佩可以证明我的身份,官府自然会立刻向京都禀报,而先帝自然也会派人将我们母子接回宫中。可是家母知道,如果我们一旦入宫,必然遭人轻贱,侯门深似海,皇宫内苑更是深不可测。先帝若是善待我们母子,后宫其他嫔妃看到,必会心生嫉恨,我们母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长叹一声:“比起宫中,留在西陵过普通人的日子,反倒更是平安,家母为我的安危考虑,自然不会将我的身份告知外人。”
“令堂如今何在?”姚慕白追问道。
“十一年前就已经过世。”李驼道:“直到家母去世前,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家母也从来不提。她临走之前,才终于对我说明了真相,毕竟她不希望我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家母还嘱咐,即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要老老实实待在西陵,不要生出其他心思,一生平平安安就好。”说到这里,李驼声音略有一丝哽咽。
将军一直没有说话,终于开口道:“双龙玉佩确实是皇家之物,可却不能证明这一定是先帝赐给你母亲,玉佩究竟是不是归你所有,也尚未可知。”目光冷然,淡淡道:“且不说其他,既然令堂嘱咐你不要生出其他心思,今日你又为何生出事端?岂不是有违母训?”
第344章 李唐江山
李驼似乎从将军的话中听到了某种可能,眉头略微舒展,凝视将军道:“因为大唐江山必须姓李!”
将军眼角微跳。
“先帝不是昏聩之君。”李驼很诚恳道:“将军应该知道,从太祖皇帝开创大唐江山,这天下从来都是姓李。先帝可以给夏侯一切,却绝不可能将皇位传给她。李氏皇族并非没有血脉,即使没有我的存在,李家依然有许多人存在,他们都中间,当然有文韬武略之辈,而李家的江山却没有传给他们,而是改姓为夏侯。”看着将军眼睛,一字一句道:“夏侯氏的江山,难道还是大唐帝国?”
将军微扬起脖子,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显然是让李驼继续说下去。
“我身上流淌着德宗皇帝的血,虽然远在西陲,隐于民间,但却改不了我是李家人的事实。”李驼目光坚定:“李家的江山被人夺了,我身为李家人,难道视而不见?”他走到椅边,缓缓坐下去,沉默了一下,才认真道:“先帝不会传位给夏侯,我们都知道那份诏书是夏侯在先帝人事不知的时候伪造,毕竟当时妖后手中掌有玉玺,而先帝亦在她的控制之下。”
将军淡淡道:“没有任何证据,你无法证明那份诏书是伪造。”
“我确实没有证据。”李驼淡淡一笑:“将军,妖后篡位,让帝国陷入内忧外患之中,曾经威震四夷的大唐帝国,在她手中短短十几年便迅速衰弱。妖后这些年滥杀忠良,利用紫衣监里的那些爪牙,找寻各样借口,不但杀害无数忠于李氏皇族的忠良,甚至李氏皇族也被她大肆铲除。”他抬手摸着自己的虬髯,冷笑道:“妖后用鲜血震慑群臣,让所有人对她心存恐惧,她和她的党羽控制帝国,奢靡无度,多少人敢怒不敢言,既然别人不愿意站出来,身为先帝血脉,我总该站出来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恢复李唐江山。”
樊子期却是向李驼深深一躬,道:“樊家将倾全族之力,效忠皇子,为恢复李唐江山肝脑涂地,虽万死不辞!”
便是坐在轮椅上的白静斋,也是向李驼微微低头。
“将军是大唐的名将,忠义可嘉。”李驼正色道:“今日,李驼拜将,只盼将军能够与我一道为恢复李唐江山倾尽全力。”起身来,向着将军深深一礼:“还请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樊子期却也是向将军拱手行礼道:“将军纵横捭阖,世之名将,若能辅助皇子恢复李唐江山,定能一呼百应,到时候便是复国功臣,我大唐列为先帝有知,定会欢喜。”
“有将军统领西陵兵马,剑指京都,指日可待!”白静斋坐在轮椅上,亦是恭敬道:“还望将军与我等一道,共图大业!”
裴侍卿脸色发白,看着将军,拢在袖中的手不自禁颤抖起来。
如果将军真的相信李驼是先帝的皇子,如果他真的答应李驼帮着恢复李唐江山,那么对远在京都的皇帝来说,无疑是致命打击。
将军虽然并非帝国爵位最高的武将,但除了南院的那位老头子,放眼帝国,在军方却是无人能够企及他的威望。
帝国的军人,几乎都想成为将军的部下。
一旦将军真的效忠李驼,因此而引起的连锁反应实在是不堪设想。
裴侍卿心里很清楚,李驼这些人精心谋划,不但要控制西陵,甚至还要拉拢将军,而将军的态度对他们来说,极其重要,如果真的拉拢将军为他们所用,那远比手中拥有数万铁骑还要有用。
姚慕白和厅内的其他官员也都是看着将军。
“本将十四岁从军。”将军缓步走到一张椅边,一边一人立刻帮着将军摆正椅子,将军坐下之后,才缓缓道:“我是北方人,本是在北边戍关,后来立了一些小功劳,被调到了西陵都护军。我虽非西陵出生,但对我来说,西陵便是我第二个故乡,在这片土地上,有我无数的兄弟和部下葬身于此。当年撤回关内,都护军残部所剩无几,圣人下诏,赐名长生军,以示对这支兵马在西陵血战的表彰。”
将军突然提及往事,在场众人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长生军入关之后,被调往沃野镇,而圣人对本将隆恩浩荡,加官进爵,甚至想让本将前往京都担任要职,甚至想调本将去富庶之地担任刺史。”将军声音平和,就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不过本将恳求圣人让我继续戍边。圣人很奇怪,边关素来艰苦,为何我放下荣华富贵大好日子不要,非要执着于在边关?”
“其实道理很简单,本将是军人,要做的事情,就是保家卫国。”将军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我从军第一天开始,就是在边关卫戍帝国,所以我的敌人,从来都是觊觎我大唐疆土的外寇,而我的刀,也从来只会砍向外酋,不会对唐人下手。圣人召见我的时候,与我一番长谈,我还记得,当时圣人要赏赐我,让我想到什么尽管开口,最终我向圣人提出了一个要求。”
李驼神情肃然,身子挺直,就站在将军前面几步之遥,看着将军,一动不动。
“我恳求圣人,在我有生之年,无论国内发生何等战事,我都不会带兵平叛,我这一生,只想戍边守关,保障帝国的江山不被外族染指。”将军笑了笑:“这要求很是过分,身为大唐的臣子,君上有命,自然是无有不尊。但圣人豁达,非但没有责怪,反而答应了我无理的要求。”抬手抚须,凝视李驼道:“先帝下诏,传位当今圣人,这是先帝的圣意,容不得任何人怀疑,所为伪造诏书之说,无非是想祸乱天下的宵小之徒编造的谎言。”
李驼皱起眉头,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但终是没有说出口。
“污蔑圣人的皇位来路不正,却又在这里冒充皇子,胡驼,你害得不是自己一个人,亦不是你身边的那些党羽,而是天下百姓。”将军的神色渐渐冷峻起来:“圣人或有不是之处,但这十几年来,大唐并无大乱,百姓依然安居乐业。南疆慕容和当年那几路叛军也都偃旗息鼓,当年的内乱,让帝国元气大伤,大唐子民深受其害。胡驼,你是否是皇子,并不重要,如果你自认还是唐人,就该怜悯大唐百姓,不要让他们再次陷入战乱之中,如此才是真正为大唐江山考虑。”
将军称呼虬髯为“胡驼”而不是“李驼”,自然是已经表明态度,并不承认眼前这人是李氏皇族,更不是先帝血脉。
白静斋叹道:“如此说来,将军并不在意皇帝是不是正统?”
“本将在意的只是小民百姓能不能安居乐业。”将军虎目冷如寒冰:“谁要是想祸乱天下,就是本将的敌人,本将绝不会坐视不理。”
姚慕白向将军深深一礼,道:“将军心怀百姓,当真是国士无双。”挺直身板,单手背负身后,转视李驼,冷声道:“本官是西陵的父母官,只要有一口气在,也决不允许有人会乱西陵百姓,更不会坐视西陵百姓卷入战乱之中。胡驼,你冒充皇子,欲图谋反,本官要将你以及你的同党拘捕回京,交由朝廷发落。”
如今樊侯府甚至黑阳城都掌控在李驼和樊家手中,姚慕白这番话,似乎很是不自量力,甚至引人发笑。
但在场却没有人觉得好笑。
明知身处险境,姚慕白并没有萎缩,坚定地与将军站在一起。
有人心中暗暗钦佩姚慕白的胆识。
将军沙场老将,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勇士,自然有着足够的胆魄,但姚慕白一介文官,此时却并无惧怕李驼和樊家,此等胆量,更是可贵。
李驼沉默着,忽然大笑起来,声若洪钟。
“将军守着那样的昏君,兀自不能清醒,实在教人遗憾。”李驼摇头叹道:“我本以为将军是忠义之士,现在看来,却是糊涂至极,倒是让我大为失望。”
便在此时,却听到马蹄声响,轰隆隆的马蹄声宛如雷鸣。
厅中诸人都是变了颜色,大家都能听出来,马蹄声嘈杂无比,来骑极众,没有数百骑也发不出此等阵势的声音,却不知又是哪里的骑兵突然而至。
倒是裴侍卿反应过来,本来难看至极的脸色显出欣喜之色,向将军道:“将军,是城外的兵马来了,哈哈哈,定是中郎将发现情况不对,领兵入城护卫将军。”想到救兵赶到,顿时有了底气,本来有些委屈的脊背挺直起来,盯着李驼冷笑道:“援兵抵达,你们这些反贼插翅也难飞。”
将军的脸色却是凝重起来。
他心中知道,城外的兵马如果没有自己的调令,一兵一卒也不得擅动,苏长雨跟随自己多年,知道自己军规森严,军令如山,绝不可能没有得到自己的调令便擅自调兵。
他一颗心往下沉。
骑兵不调而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城外兵马出现了大变故。
第345章 拔刀反向
夜风凄寒,从城外赶来的兵马终于到了。
苏长雨虽然在这队骑兵之中级别最高,但此刻真正的指挥者却是莫苍行。
西陵三骑混编为一支兵马,但莫苍行带来的这支队伍,还是以前的樊骑居多,三百骑中,有将近两百骑是从前樊骑精兵,或许是为了照顾到宇文承朝的颜面,还是调来了几十名从前的虎骑兵,剩下的则是狼骑兵。
抵达樊侯府之后,莫苍行根本没有请示苏长雨,直接调派一部分兵马前往守住樊侯府的其他各门。
袁尚羽被留在了军营那边,但胖鱼和宁志峰以及大鹏等宇文承朝的旧部,却都随着宇文承朝来到了城中。
突如其来的骑兵,让樊侯府的守门护卫大感吃惊,按在佩刀上的手却不敢轻易拔刀出来。
苏长雨翻身下了马,回头看了一眼,莫苍行面无表情,宇文承朝却是神色冷峻。
苏长雨心里当然很清楚,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这几百骑兵的控制权,这些人只会听从莫苍行的吩咐,自己根本无法调动。
当他大踏步走进樊侯府大门时,院内的人都是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直到他走进侯府大厅,苏长雨看到桌上的狼藉以及众人骇人的目光,知道这边确实出现了大变故。
“中郎将!”见到苏长雨进门,第一个说话的不是将军,而是裴侍卿:“你来的真是及时。”抬手指向李驼:“此人冒充皇子,大逆不道,纠结樊家欲图谋反,赶紧将这些人叛贼抓起来,押送京都交给圣人处置。”
苏长雨看也没看裴侍卿,见到坐在椅子上的将军,本来凝重的神情略有一丝舒缓。
他答应入城,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来到将军身边,即使是粉身碎骨,也要护卫将军的周全。
“将军!”苏长雨上前两步,拱了拱手。
“怎么回事?”将军没有任何废话,直接问道。
苏长雨简单利落:“宇文承朝!”
将军微微颔首,不需要苏长雨解释太多,只要有这个名字,将军就明白了军中发生了什么。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