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迁到历代皇后住的彰宁宫,但杜阙嫌弃那地儿晦气,特让宫人们把自个儿寝宫边上的邀月宫大肆修葺一番,并重新赐名为:凤仪宫。
宫里人分外羡慕,都说她有福,她不过一笑置之。
搬到凤仪宫后,只觉身上越发不舒服,先前还只是食欲不振,勉强能吃上两口,这会儿莫说饭,水也咽不下去,若硬逼着自己吞咽,嗓子眼便似被什么东西戳住一样,马上就得吐个死去活来。
素云奉命服侍她,处处小心翼翼,见状忙请太医来瞧。仔仔细细瞧过,太医喜笑颜开,满口“恭喜”。
元月不明就里,恍惚一问:“恭喜什么?”
太医捋着半白的胡须,作揖道:“娘娘非病,而是有喜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一盆凉水劈头浇下,直叫她整整半日回不过神来。
一步之外的素云笑得合不拢嘴,向太医确认好几回无误,急唤外头的小宫女来:“快去禀报陛下,娘娘有喜了!”
那小宫女愣了一愣,也露出笑颜来,接连点了好几下头,足底生风似的跑出去了。
目送人走远,素云又拉着太医一一询问“胃口不佳该怎么调理”“什么忌口什么多吃”之类的话,太医俱事无巨细交代过。怕记岔了,素云特拿纸笔写下,同太医从头到尾对过一遍后,才笑吟吟送人离开。
回来的路上一把抓住碧春,郑重嘱咐按太医给的方子速去煎些安胎药来,又扯住丽萝,叫告诉御膳房做几样清淡的吃食,方踩着轻快的步子回寝殿。
一进门,却见元月仍以刚刚的姿势靠在榻上,表情呆滞,双眼空洞。
素云吃了一惊,忙上前询问:“娘娘,您怎么了?”
没反应。
素云又道:“娘娘,您说句话呀,别吓唬奴婢……?”
还是没反应。
再欲张嘴之际,身后响起一句“陛下”。礼不可忘,素云连低了头行礼。
杜阙不予理睬,径直走向床榻,习惯性地拉住元月的手,面露喜色:“阿月,是……是真的吗?”
素云低垂着头,暗自咂舌。
陛下在外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一来凤仪宫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朕”也不称了,一口一个“我”,还诸般低声下气地讨皇后欢心……
难怪外面那帮朝臣日日上表:当今皇后狐魅君心,又与前朝余孽不清不楚,是个红颜祸水。若不废后,大齐社稷不保。
陛下闻之龙颜大怒,当场摔了奏折,冷然放话:再敢提废后,立时拉到午门外斩首。
群臣方才住嘴。
当然,素云的心思元月无法窥得,她只知,腹中有一条生命悄然降临——她不欢迎它。
“陛下开心吗?”她看着藏在被子底下的小腹,目光幽深。
杜阙却道:“在你面前,我不是陛下,只是杜阙。所以,别叫我陛下。”
元月哂笑着,眼神上移至他的面孔上:“你为天子,我怎敢造次?”
俊美无俦的脸庞僵僵硬一瞬,旋即吐出一声低笑:“你明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陛下龙威,我不敢触犯。请陛下以后莫要提这种不着调的要求了,我命小福薄,承受不起。”她挪开眼,侧躺下去,瞑目息声。
“阿……”榻上之人睡容美好,令杜阙有些动容,终究咽下嘴边的诘问,只静坐在旁,伴她安眠。
他不走,她也不强求。
无声僵持到华灯初上时,元月胃里直犯恶心,往回憋了几次,终于憋不住翻身起来呕吐。
素云早有准备,转头取了痰盂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接,杜阙则轻轻为她拍背顺气。
连着折腾三四次,肚子里方觉着舒服些。
“奴婢去请太医来!”素云端着痰盂闪身出去,不及出声阻止,早没了影。
这一顿吐几乎费了大半力气,元月摁着胸口伏在床边,前额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也顾不上擦,一个劲儿地吞咽着口里发苦的唾沫。
她自己没精力管抛洒而下的汗珠,可身边这个旁观者却不依,只管拿龙袍来接汗。
她分出些许注意力,躲开覆上来的赭黄影子:“休让这些秽物弄脏了陛下的衣物……陛下不用管我。”
余光中那抹颜色停在半空中。
“不过一件衣裳,脏了便脏了,怎可与你相提并论。”
弹指间,那片辉煌迎面袭来,元月不假思索,向后仰去,随之触上一道冷寂的注视。
“为何,避我不及?”他的语气同样是冷寂的。
“陛下错会了,我并未躲你。”元月低眉顺眼道。
杜阙可不好敷衍,一把将她扯过来,拘在咫尺之外,咄咄逼人:“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看得出。你不让我碰,不回应我的目光……恶我至此么?”
她抿唇浅笑,顺从他的意愿对上他的眼:“陛下,满意了吗?满意了的话,请你松开我。我身体不适,随时都有可能吐,我不想弄脏你的衣服。”
恭顺到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
可杜阙不满意,现今的她是处处乖巧,半句顶撞他的话也没说过,要什么给什么,满心满眼只有他……
一开始他是欣慰的,为能霸占她的身心而欣喜,他也以为这种喜悦会持续到生命结束的那刻,但不知从几时起,事情的发展偏离了他的预设,他开始想念从前那个倔强不服输的元月。
他不住想,那时的她多么明媚啊,那双眼那么有神,灿若繁星……现在她也笑,眼里却黯淡了。
每每思及此,他便忍不住动怒。
他要的不多,仅仅是她发自内心的情意,为何就不能满足他?
权势他给了,真心他也给了,她仍弃如敝履!
而今身孕都有了,却还是栓不住她的心,倒衬得他像一个笑话!
“……阿月,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杜阙逐渐收紧手下的力道,似要把那截白瘦的胳膊印入骨血中,“离开,妄想;与公孙冀厮守一生,做梦!”
她既为公孙冀而茶不思饭不想,那休怪他赶尽杀绝。
——公孙冀的马,便是来日公孙冀的下场。
恨过之后,无穷柔情蜜意涌上心头,杜阙收住力道,手抚上她的小腹,豁然一笑:“我不喜孩童,却甚是期待你我血脉诞生那日。”
元月咬唇,若有所思道:“我……也很期待。”
一语尽,外头突然有人说:“陛下,陆将军求见,说有要事与您禀报。”
元月眸光微动,陆离这个时辰进宫来,究竟是为什么要紧事?
但也就止步于暗暗嘀咕两句,细究,她没兴趣。
“你好好养着,有空我再来。”腹间的手抽离得半点不拖泥带水,显然,杜阙也不打算同她解释。
她巴不得他赶紧走,最好再别来,于是起身送客:“恭送陛下。”
逮住她盯了阵子,杜阙大步而去。
他走后不多时,素云引太医夺门而入,元月疲于应付,倦倦摆了两下手:“麻烦张太医白跑一趟,我这儿没什么要紧的,你自去忙吧。”
素云不依,近前两步争取:“娘娘,您吐得那么厉害,还是让张大人给您瞧瞧吧,免得出什么事。”
张太医也跟着劝:“娘娘,素云姑娘此话甚是。这个时候胎气不稳,多看看不是坏事。”
两个人轮番劝说也架不住元月一意孤行,吃了三四回冷言冷语后,素云灰溜溜领着张太医告退。
却说陆离在太极宫外徘徊良久,脚下的地砖都快被磨薄了一层,仍迟迟未见杜阙回来,因心里憋着十万火急之事,只好又打发曹平去请了一回。
催出去没多久,总算等来了杜阙,于是忙整衣相迎,两手尚未挨着,就听他说:“免了,进去谈。”
陆离谢过,随他一前一后踏入宫殿。
“陛下,公孙反贼纠集一干叛军,趁我们不备攻破了棣州城。”说罢,双膝跪地,“臣愿领兵前往剿贼,望陛下恩准!”
上首之人一言未发,他只好拔高声音重复一遍:“臣愿领兵前往棣州剿贼,请陛下恩准!”
“朕与你一万精兵良将,许你一月为期,即刻动身。”
恰逢陆离伏首在地,若他抬起头来看看,定会为上座之人眼底迸出来的狠厉颤上一颤。
“臣谨遵圣命,定不叫陛下失望!”
言毕,拜别而去。
待陆离雄赳赳气昂昂的身影杳然,座上之人身形一斜,唬得曹平一面扶住,一面高呼来人。
“无碍。”
呼喊戛然而止。
“陛下,太医说了,您这会儿配合着好生将养,右肩还有希望恢复,如若不管它,由它伤了也只是随便涂些药完事,不说右肩,恐怕右胳膊也保不住了。”曹平急得原地打转,“您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提不起剑挽不起弓,您真的甘心吗?”
长久的寂然后,响起一个漠然的声音:“胳膊长在朕自己身上,朕清楚。况且废了又如何,朕用左手照样能提剑挽弓,照样能肃清余孽。”
他办事,从不会有失手之时,不论是对皇位,还是对元月,亦或是对虎视眈眈的公孙家。
“此事,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反之——”
曹平心一惊,忙卑躬屈膝道:“奴才……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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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折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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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身孕后,元月的日子十分松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生成了一尊活菩萨,整日可做的惟剩高高晾在上首冷眼观看凤仪宫诸人百般忙乱的场面而已。
许是念在她近来十分听话的份上,杜阙下令把许夫人接进宫陪她小住半月。
母女相见,自有说不尽的话,却碍于阖宫的耳目,只捡些无关紧要的话相顾问候罢了。
至晚间与许夫人同宿一榻,元月才敢诉说这几个月以来的思念。
许夫人听着揪心不已,偏偏又无能为力,到头来不过徒增伤悲。
元月不忍惹母亲忧心,苦水倒得很是有分寸,每至情绪高涨的时候,便拿手暗暗掐一把胳膊上的肉,竟也真的不曾做下“出格”之举来。
有进有退聊到半夜,许夫人兀自谈起缀锦来。原来那天素云没有扯谎,缀锦果真去行刺杜阙了。
缀锦气不过她频频受委屈,偷偷向厨房的李嬷嬷那儿寻来一把切菜用的刀,又趁夜摸去了书房,——杜阙那晚刚好在里面处理公务。
结果可想而知,刀子还没亮出来计划就已经露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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