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砚浓在上清宗观想过那么多次,早晚功课,一次也没落下,足够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往事,翻来覆去地懊悔和追念。
她也曾想过一种可能:在卫朝荣的心里,会不会一直以为她深深嫉恨着他,他会不会以为她其实讨厌他?
光是设想这种可能,便让她心绪复杂,心神摇动,不尽懊恼。
卫朝荣从没想过会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他所习惯的、熟悉的那个曲砚浓,总是在重重假意下掩藏她的真心,连她自己也骗过,刻意忽略她深心里的真实想法,总是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做出一些迫不得已的选择。
他没想到,时隔千年,她也会有这么一天,把过往的辗转反侧和言不由衷都明明白白地摊开,和他细细地解释,她那些假意虚情下的真心。
冥渊下常年暗无天日,只有东南西北风猎猎,吹过他虚幻魔影、动荡魂魄,拂过他心口,撩动那玄金索哗啦啦地轻响,在摇晃里带着漆黑诡异的血流落坠地,一片冰凉凉的冷意。
可他心口发烫,怦然作响,望见天光。
“我知道。”他想也不想地控制着触手落笔,却在漆黑魔元凝成的那一瞬间,心口蓦然一阵剧痛。
仿佛万千利箭穿心,他闷哼一声,竟站立不住,单膝跪在乾坤冢冰冷的地面上,被坠落在底的血洇染。
甲板上,曲砚浓骤然握拢了五指,却只触及到她自己的掌心。
漆黑的触手在她掌心一瞬间消散,像是一缕黑烟,在清晨的天光里消失不见。
可她已看到了那句话。
他说:我知道。
不是“他知道”,是“我知道”。
卫朝荣一直知道。
她像是久旱枯涸的溪流,已忘了奔流的去向,只是徒劳地、缓慢地前行了一千年,突然有一天夜雨来急,湖海涨潮,汇涌到她这里,注入万顷水波,推着她一瞬千里,重又见到奔赴的湖海。
“太好了。”她说,即使无人聆听。
*
银脊舰船一日千里,转眼便已行过大半的行程,再过一两天就能到达上清宗。
“最晚后天傍晚就能到玄霖域了。”祝灵犀是土生土长的玄霖域修士,即使没坐过几次银脊舰船,却对时间把握得很准,也很在行地判断,“既然守船的元婴前辈到现在都没有找出那只元婴妖兽,接下来估计也不会再大费周章地找出了。”
距离玄霖域越近,银脊舰船就越安全,妖兽作乱的危险性就越小,遇到什么事都能及时向玄霖域的镇妖司求援。
申少扬脑袋一点一点的往下垂,他这段时间好像什么也没干,但忙忙碌碌到处找妖兽,自我感觉累得不轻,不知怎么回事,听到祝灵犀一本正经地分析,简直就像是钟楼里听钟,一声声悠扬,听得他眼睛一闭就睁不开了。
“幸好你不是我们上清宗弟子。”祝灵犀抿了抿唇,对他做出克制的,“否则,你这样的修士,一定会三天两头被獬豸堂带走。”
申少扬困得睁不开眼,还强行撑着眼皮问,“你们獬豸堂很可怕吗?”
祝灵犀看他这副模样就蹙眉。
别说规矩严苛,常年逮着全宗门弟子揪毛病的獬豸堂了,就连她看着也浑身难受,很想亲自上手纠正,“你不是已经结丹了吗?怎么会干了这几天活就累成这样?”
很不正常,说出去简直丢金丹修士的人。
申少扬脑子混混沌沌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好像突然困得要命,总想睡觉。”
他以前也不这样。
戚枫一直缩在角落里,关切地看过来,真诚地邀请,“总是出门,很耗元气,不如像我一样,在船舱里待着吧?”
申少扬猛摇头。
像戚枫那样从头到尾闷在船舱里,他可受不了。
祝灵犀也想到这里,望着戚枫,再次蹙眉:如果戚枫这样的修士在上清宗,大约也会三天两头被獬豸堂带走,因为他实在太排斥和其他弟子接触了,很难完成宗门定下的部分功课。
申少扬撑着眼皮,张望了一眼,“富泱呢?”
祝灵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去甲板上找其他修士兜售货品了。”
如果富泱是上清宗弟子……
什么也别说了,一准是獬豸堂常客。
同行三人,居然个个都是在上清宗活不下去的修士!
更愁人的是,他们这一行就是奔上清宗去的。
祝灵犀眉头紧锁,操碎了心:
她从入宗门起,就没去獬豸堂喝过茶,不会因为这三人贡献出第一次丢脸经历吧?
祝灵犀正严肃思索着,忽然感觉到银脊舰船一阵剧烈地震颤,轰然作响。
“轰——”
整个舰船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在什么非人的巨力下变了形,听得人头皮发麻。
船舱外,守船修士的声音在灵气包裹下回荡在整个舰船内外,严肃至极:“所有修士一律回到船舱,不得滞留——前方突现虚空裂缝,舰船受损,即刻改道。”
第69章 子规渡(十九)
青穹屏障只守护五域, 遮不住四溟,因此航行在四溟之上的银脊舰船遇见虚空裂缝并不稀奇,根据五域守船修士的经验, 每一次启航,至少要遇见五次虚空侵蚀。
银脊舰船从设计之初就为应对虚空裂缝做了重重准备, 抵挡寻常的虚空侵蚀不在话下,甚至还能根据周围虚空的波动程度, 提前判断虚空裂缝生成的方位,避开危险区域。
乘坐舰船的乘客往往一路都没察觉到异常,只觉舰船顺顺利利地航行到了终点。
这一路上的惊心动魄、绞尽脑汁, 也就只有守船修士自己知道了。
船舱里, 申少扬越听,嘴巴张得就越大,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从扶光域到山海域的路上很顺利——原来不是我们没遇到虚空裂缝,而是守船前辈操纵着银脊舰船, 无声无息地解决了危机。”
他说到这里,又蓦然不安,“那我们现在闹得人尽皆知,岂不是意味着这次危机特别棘手?”
戚枫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他是四人中乘坐银脊舰船次数最多的那个, 对舰船的构造和航行说得头头是道,谈起这个话题, 神色显而易见地不安, “我上次坐银脊舰船回山海域的时候, 就遇到过一场剧烈的虚空侵蚀,据说危险程度胜过同行人之前见过的地级裂缝。”
四溟之上, 对虚空裂缝的危险程度也有区分,天地玄黄,依次递减。
“绝大多数银脊舰船都是按照抵御地级裂缝的规格而锻造的,起码能经受三次地级侵蚀,足够完成一次航行。”戚枫轻声说,“既然我能活着到达山海域,那么从情理上来看,我经历过的那次虚空侵蚀最多也就是地级高等,达不到传说中的天级。”
他这话说得很怪,好像这事不是他亲身经历,而是通过旁人转述的一般,引来其他三人狐疑的一瞥,目光正好相遇,又一起恍然——
“难怪你不知道那次的具体经过。”申少扬想明白了,“你就是在那时候被人控制神识的。”
祝灵犀也若有所思:“你这些天不爱出船舱,也是因为害怕旧事重演?”
戚枫不料三言两语就被他们扒出了想法,支支吾吾,满脸通红,“我也不是害怕……我就是担心,那人的手段实在太诡异,我还是想防备一下。”
直接说他是害怕旧事重演,所以宁愿缩在船舱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未免显得他太没用了吧?这和别人所说的“离不得家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区别?
银脊舰船在航行中猛烈地震颤了一下。
船舱顶部的蕴灵石原本发出柔和的光线,在舰船的震荡中也蓦然扑闪了起来,一颤一颤地亮了又灭,照得人眼睛不舒服。
富泱原本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边看凭据,桌上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大堆纸张,在这剧烈的晃动里“哗啦”一声巨响,飞出去一大片纸页,白花花如落雪。
“糟糕。”他一声叹,一手扶着桌椅,飞身探出去,胡乱把纸页抓了回来,也不拘顺序,全都混在一起理齐,塞进乾坤袋里。
祝灵犀就坐在另一头,帮着把纸页捡回来,不经意地过了一眼,看见纸页上写有“知梦斋”的字样,似乎像是订单,也没当回事,只当是富泱代销了知梦斋的法宝,随手混在其他纸页里,给富泱递了过去。
申少扬离得远,没插手,只是伸手握住船舱内的扶手,稳住了身形,顺手捞住即将从桌子上坠地的杯子,惊魂未定,莫名其妙地望着戚枫,“被人控制了神识这种事多可怕啊,害怕就害怕呗。”
——干嘛不承认?
戚枫微愣,对上申少扬澄澈不解的目光,一时竟答不上来。
富泱眼疾手快地把桌上的凭单胡乱收了起来,接过祝灵犀递过来的纸页,道了声谢,没有细看,统统塞进乾坤袋,抬头看他们,“其实我们望舒域也有过统计,近年来虚空裂缝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对四方盟总体呈利好趋势。”
申少扬怪叫:“为什么虚空裂缝多了,你们反倒利好?”
富泱耸耸肩。
“申老板,万事都是生意啊。”他语气闲闲的,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好似说的不是他所属宗门的事,而虚空裂缝多少也和他无关一般,反倒叫人看不明白他的态度,“虚空裂缝多了,银脊舰船的档次就要跟着提升上去,这可是一门大生意。”
申少扬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们靠银脊舰船赚的……很多吗?”
他也不确定。
银脊舰船的生意听起来就知道很大、很赚钱,可要让普通修士说一说这门生意究竟能赚多少钱,那就说不上来了。
而这种庞然的巨利明晃晃地摆在面前,和虚空裂缝这样的人间惨剧相提并论,又让人由衷地感到不适。
“反正我这些年做代销魁首,累死累活,还没人家做银脊舰船的零头多。”富泱耸耸肩,神色说不出的微妙,“一艘最普通的银脊舰船能买下一整个修仙城市,这不是夸张。”
如此庞大的数目,车载斗量的清静钞,随便哪个环节稍微动一动,就能赚到无穷数的财富。在这样巨大的利益下,虚空裂缝数目增加,对做舰船生意的人来说,怎么能不算是利好消息呢?
申少扬彻底失语。
他翻来覆去地想,怎么也说不出“就不能少赚点钱吗”这样的话,可是倘若涉及到虚空侵蚀这样的存亡之事,他又怎么都放不下这样的问题。
“虚空裂缝数目变多,对你们四方盟并不全是好处。”祝灵犀扶着不断震动的桌角,额角的流海微微晃动,她冷静地说,“当虚空裂缝数量增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对银脊舰船的规格要求极大,造价将会变成天文数字,普通修士再也负担不起船票,航行的需求降低,界域之间航行将会变成富裕修士的特权。”
也许提高船票的价格也能赚到相同的钱,但四方盟并不是只做银脊舰船的生意——
“你们不要和其他四域的修士做买卖了吗?”祝灵犀反问。
银脊舰船的生意再好,能吃上这碗饭的人就这么多,别人尚且不提,富泱这种业务繁多,到处找客户的修士,在五域之间不相通之后,受到的打击最大。
富泱自己就是她所说的被影响最大的那类人,却没一点恼意,反而朝她笑了一笑,“你说的在理,再对也没有了。”
祝灵犀看着他平静的笑容,说不下去了:富泱当然能看明白这背后的利弊,但看明白了就有用吗?
他们还太弱小,也太无能为力,又恰恰好从什么都不懂的稚童长大,看清这世间南来北往的熙熙攘攘,背后全是追名逐利。
但看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
“祝大师,”从碧峡的比试后,富泱总叫她“祝大师”,最新完结文在疼寻帬1污2尔齐伍耳巴一有时轻快玩笑,有时真心随性,这回叫得很平和,像是故意用玩笑来冲淡他太过严肃的话语,“你们上清宗的经义不信,但我们望舒域的修士都知道:这世上最难销磨的,唯有利益和欲望。”
祝灵犀拧着眉头,既明白也不明白。
这和她平生所学背道而驰,上清宗修士用尽一生,只为清修苦守,放下三千妄念。
“倘若一时做不到,就用十年、百年、一世去践行它,改变它。”她句句认真地说,“你我不会永远弱小的,总有一天,伸手也能撬动人间。”
富泱很短暂地笑了一下。
他摇摇头,没有接话,转过头,朝正扒着狭小窗台看个不停的申少扬吆喝一声,“申老板,看什么呢?”
申少扬没回头,只有懵然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那只元婴妖兽好像在保护舰船诶——怎么又和守船的前辈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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