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他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不仅带来旨意的这个举动是孙太后的意思,就连由朱见深当众宣读这个举动,也是孙太后授意的,至于目的,自然是为了保住朱见深的太子之位。
只不过,在朱祁钰看来,这种做法,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无疑是太过残忍了。
毕竟,朱祁镇就算犯了再大的错,也还是朱见深的亲生父亲,让一个儿子亲自把父亲送入囚笼当中,哪怕再有充足的理由,也有些过分不近人情了。
看着对面朱祁钰略显担忧的神色,朱见深的心绪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
“谢皇叔父关心,侄臣身在皇家,自然明白自己应该承担什么……”
于是,朱祁钰有些沉默。
虽然说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但是,他能够感受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一下子和以前不同了,仿佛变得成熟内敛了许多。
心中默默的叹息了一声,朱祁钰的心绪也有些复杂,他不知道,此刻的朱见深,是否会后悔自己当初做过的选择,又或者,在当时的那种状况下,他不管怎么选,都会觉得后悔吧……
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他却只是道。
“回去歇着吧,这些日子你也累了,朕回头传旨给詹事府,暂免这三日的经筵讲读。”
“谢皇叔父。”
朱见深不卑不亢,显得有些沉默的拱手,便告退而去,留下朱祁钰在殿中,落下一声轻叹。
时间倏忽而过,一件件的事情被料理清楚,京城中的肃杀气氛,也渐渐被浓浓的年味所替代。
正旦之夜,按照惯例本该是皇帝大宴宗室群臣,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年的这场变乱,所以让皇帝没了兴致,因此,下了旨意免宴,老大人们领了赏赐,便各自回府休憩,也算是近段动荡的日子里,难得的安稳了。
夜色渐深,因着吴氏不喜热闹,所以,在她的提议下,今年的家宴办在了坤宁宫中,子时过完,吴氏率先回了寝宫,几个早已经困的不成样子,睡得东倒西歪的孩子,也被宫人抱着回了各自的宫中。
热闹了小半日的坤宁宫安静下来,朱祁钰却只觉得心中有一口气闷着,不知该如何往外吐出来。
缓步走出宫门,朱祁钰来到殿外廊下,今夜的月色很好,昨日的一场雪,将整个宫墙覆盖,柔和的月光下,红墙白雪相互映衬,院中的腊梅开的正盛,夜色中的宫城静谧而安详。
不知不觉间,朱祁钰的目光,又重新看向了南宫的方向。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朱祁镇在京城度过的最后一个正旦了,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这个哥哥,是否曾经后悔过,自己当年的鲁莽出兵,又是否曾经反省过,他这些年来犯下的错……
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到了朱祁钰的肩上,汪氏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边,轻声道。
“陛下,天气寒凉,保重身子……”
朱祁钰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汪氏,目光闪动着,罕见的有些沉默,见此状况,汪氏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陪在他身边。
银白的月光照耀下,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只有偶尔鸟儿扑闪着翅膀飞过的声音,让人意识到,一切还在继续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朱祁钰的脸上闪过一抹惆怅,道。
“芸娘,朕不想兄弟相斗……”
话中带着难言的复杂情绪,似乎是在陈述,又似乎是在辩驳,隐隐之间,又透着一丝无奈。
汪氏轻轻点了点头,道。
“臣妾知道,臣妾明白……”
“不,你不明白……”
朱祁钰摇了摇头,重新望着天边的月色,口气复杂。
“朕所做的,是为了大明江山,所以有些事情,不得不为,但朕也同样希望,朕珍视的人能够平安喜乐,和顺一生。”
这话说的有些突兀,让汪氏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道。
“前些日子,皇嫂来找过朕,她说,想要和太上皇一起去凤阳,皇嫂的身体不好,虽然这几年一直养着,但总归是之前伤了元气,凤阳高墙那样的地方,怕是只会让她吃更多的苦,所以,朕原本不想答应。”
“但是,皇嫂说,她这辈子,就只活一个人,太上皇去哪,她自然要跟着去哪,否则留她一人在这宫中,亦是了无生趣,太上皇犯下的孽,她说她赎不了,但至少,她可以陪在太上皇身边,这是她唯一能做,也唯一想做的事情了。”
说着话,朱祁钰转过身看着汪氏,道。
“所以,朕答应了。”
话至此处,朱祁钰的脸上又闪过一丝自嘲的神色,道。
“但是朕知道,皇嫂其实是担心,凤阳高墙当中,某一日会多一个莫名暴毙的庶人朱祁镇,所以她才一定跟着去。”
看着朱祁钰略显感伤的神色,汪氏咬了咬下唇,开口安慰道。
“陛下不会的,您是个重情义的人,臣妾知道的。”
“重情义……”
朱祁钰低声喃喃了一句,随后开口道。
“明年的家宴,放到乾清宫去吧,太上皇和皇嫂都走了,南宫冷清下来,年节时候,把皇家的孩子们都叫在一起,一个都别落下。”
话音落下,汪氏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于是,她后退两步,端端正正的屈膝行礼,道。
“臣妾遵旨。”
见此状况,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伸手将汪氏扶起来,开口道。
“你放心,朕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一定!”
第1255章 封赏
正月开朝,朝堂上下各归其位。
一切仿佛都和往常一样,重新回到了正轨,但是,当众臣列队在金水桥畔相视而立,所有人却都明白,一切其实都不同了。
景泰八年的第一次早朝,处理了很多事情,刑部递交了南宫变乱当中逆党的最终名单,太子再次当众宣读了圣母皇太后的懿旨,废太上皇为庶人,囚凤阳高墙。
随后,天子命人宣诏,首犯宁阳侯陈懋,都督张輗,指挥使孟俊褫夺爵位,定于十日后斩首示众,其余随同作乱之人,念其本不知情,受命而为,故一律发配边境,永世不得回京。
除此之外,天子另有诏命,谓皇嫂端静皇后钱氏身居后位,未能劝止太上皇有谋乱之举,有失懿德,去其尊号,念其同太上皇伉俪情深,仍以皇后礼待之,命同去凤阳高墙,太上皇其余后妃及诸皇子,皇女,本与此事无涉,不加株连,恩准仍养于南宫中,依例供奉。
应该说,这样的处理方式,无疑彰显了天子的宽和气度,让众臣无不感叹天子的仁慈宽厚。
但是,唯一引起异议的是……太上皇的后妃实在太多了,此前更定的选秀制度,太上皇是不遵守的,这些年下来,不管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真的在声色犬马,终归如今的南宫当中,光是有品级封号的妃子,就有四五十个。
再加上,此前天子下了诏书,此后宫中妃嫔并不殉葬,这也就意味着,朝廷要再养这么多妃嫔一直到死,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所以,户部的沈尚书第一时间就提出了反对。
“……陛下,南宫妃嫔众多,其中多有妖冶之人,魅惑君上,留于宫中,实无益处,此前礼部有制,后宫妃嫔皆当依照选秀之制入宫,南宫诸妃,皆太上皇一言而封,此本非制之举,理当更正,故请将太上皇归朝后新册诸妃无所出者,皆放还出宫,令其自谋生路。”
看得出来,沈翼这些话憋得不是一天两天了,南宫这些年下来,日日宴饮无度,生活奢靡,太上皇一高兴就封几个妃子玩,虽然说,花的都是内库的钱,但是,作为户部尚书的沈老大人却一直坚持,内库的就是国库的,对此十分不满。
别说是现在太上皇被废了,就是当初太上皇还在南宫的时候,他也没少为此事上奏。
而且,这一次,他显然是做了不少准备,这个提议一出,就得到了不少大臣的响应,有那么几个有所异议的,也是在说太上皇的后妃直接放还是否合适的问题,提议仿效前代修建佛寺将这些妃子送去祈福。
当然,朱祁钰最后并没有选择后者,而是答应了沈翼的请求,将南宫的一众妃子遣散放还,令其自行出宫,除此之外,念及她们多是教坊司出身,在外大多已无亲人,所以,他还特意命人赐了一些金银财帛下去,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关于南宫诸妃的安置问题,只是一个小插曲,就像沈翼所说的那样,这些妃子当初册封的时候,其实就并不合规,所以,现在只是纠正回来而已,虽然稍有争议,但是,也没有太多人纠缠,真正让他们重视的,是接下来的另一件事情,也即是,对此次南宫变乱当中,有功之臣的封赏。
既然有人有罪,那么,自然就有人有功,相较于有罪之人如何处罚,朝中的这些大臣,显然更关心有功者该如何封赏,毕竟,后者才关系着朝中此后的权力地位会不会产生新的变动。
首当其冲的,就是勋贵这边,以率禁军直接镇压叛乱的成国公朱仪为首,加上第五团营的都督永康侯徐安,第六团营都督永顺伯薛辅,获封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赐薛辅为永顺侯,予世劵,准世袭罔替。
其次是受命协助封闭九门,镇压叛乱的靖安伯范广,丰国公李贤,昌平侯杨洪,保定伯梁瑶,获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赐范广为靖安侯,赐保定伯梁瑶为保定侯,予世劵,准世袭罔替,赐丰国公李贤世劵,准世袭罔替,擢昌平侯世子杨杰为都督同知。
关于这个封赏,其实朝中早就有小道消息传出,毕竟,当初南宫变乱时,很多人都看得清楚,在城内受命指挥的,是靖安伯范广,与其配合的是保定伯梁瑶。
至于丰国公李贤和昌平侯杨洪,李公爷倒还去城头上鼓舞了一下士气,但是杨洪这几年却早就已经是缠绵病榻,起不来身了,昌平侯府身上的这些封赏,其实更多的,就是给杨杰的。
毕竟当年,杨杰出使草原立下了不世之功,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他的功劳却不得封赏,刚好趁此机会,予以封赏。
不过,在这道旨意公布之后,朝堂上下,却是喜忧参半,毫无疑问,随着这道旨意,景泰朝新的勋贵集团正式形成,以成国公为首,丰国公,靖安侯,昌平侯等多家并立的局面就此确立,意味着武臣序列即将真正重新走入稳定期,从朝廷稳定的角度来说,这是好事,但是,也同时意味着,武臣重新在朝中获得了足够的话语权。
要知道,除了这些高阶勋贵之外,在这次和陈懋率领的叛军的战斗当中,还涌现了一批新生的将领,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不算是一场特别大的战事,但是,其意义却非同凡响。
因为这是在护驾,所以,其战功和普通战功不同,足以支撑他们成为日后武臣的中坚力量,这也意味着在此之后,想要重新拿回之前文臣对武臣的绝对优势,将变得无比困难,所以,在一部分大臣的眼中,这又并不值得高兴。
当然,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终归一切已成定局。
勋贵这边有所封赏,文臣自然也不例外,虽然说,这次的事件当中,一众文臣除了于谦之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功劳,但是,文臣们的最大能力,就是能说会道,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首先就是于谦的问题,最初的时候,朝中有一些声音,认为于谦私自调兵,有违典制,甚至包括于谦本人,也是这么觉得的,为此他还在交还符牌之后,第一时间上了请罪表并禁足府中。
但是,随着天子召见了朝中重臣,隐约透露了一丝口风之后,整个朝中的风向,很快就全变了,老大人们默契的换了另一个新的说法,模糊掉了所有细节,直接说于谦是奉圣旨,携天使往第五团营调兵平乱,仿佛压根就不存在剑挟徐安的事情出现一般。
于是,于谦自然也就成了这次镇压叛乱当中的第一功臣,其功劳细论起来,甚至还要比成国公朱仪更盛,自然,封赏也要更厚。
据说,天子曾经还私下里询问过,是否应该为于谦封爵,让于谦吓得赶紧从府中出来,自己进宫立劝之后,才勉强让天子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尽管如此,最终于谦的封赏也是令人十分艳羡,加封奉天翊卫推诚守正文臣,授正一品特进光禄大夫,加正一品右柱国,加封少师,准荫一子为锦衣卫指挥使,一子为指挥佥事,依例追封三代,赐其妻正一品诰命夫人,准配享太庙。
别的也就算了,但是最后这一条,在传出来的时候,简直是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哪怕是现在,听到宣旨太监已经明明白白的念出来的时候,众臣心中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要知道,大明开国至今,配享太庙者,除了太祖时的二十一位开国功臣之外,便是太宗时的五个靖难功臣,而这二十六位配享太庙的功臣当中,只有姚广孝一人出身文臣,也就是说,于谦将是整个大明朝第二个以文臣之身得以配享太庙的人物,这份荣宠,不可谓不重。
可以说,单是这一条,便足以让在场的文臣们扬眉吐气了,要知道,配享太庙的待遇,某种意义上来说,可是比国公的爵位更要稀罕的,甚至于有些人已经恨不得于少保,不,应该叫于少师了,恨不得于少师现在就原地去世,把这个待遇给直接坐实了。
当然,这是玩笑话,这份殊荣之所以能够成功被宣布出来,除了于谦本人的功绩,天子的宠信之外,也还是因为这次勋贵们出的风头太大,所以,文臣必须要推一个人出来杀杀对方的势头,否则的话,这种级别的待遇,早就跳出来一堆人反对了。
作为文臣的重头戏,于谦是最关键的重点,但是,却不是文臣封赏的全部。
毕竟,于谦的封赏再重,也只是一个人,光他一个人显然是不行的,所以,朝中的其他重臣,也捞到了一些封赏,六部的尚书,都御史,内阁大臣,照例也都得到了一些金银财帛的赏赐,不过这些都可以忽略,真正让文臣们争取的,是关于东宫属臣的封赏。
这次南宫变乱当中,太子坚定的站在天子这边,在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前去禀报天子,并且在整个过程当中,始终陪伴在天子的身侧,这样的举动,无论底下如何议论,但是至少在现在,是应该予以赏赐的。
但是太子是储君,所以,太子的这份功劳,自然应该落在东宫的属官身上。
只不过,在这一点上,朝臣却罕见的出现了分歧,尤其是文臣当中,为此吵的不可开交。
一部分人认为,东宫属臣的确辅弼有功,但是,毕竟在这件事情中没有直接的作用,所以,应该按照辅弼之功算,不能按照平乱之功。
这一派的代表人物,以天官王文为首,包括户部尚书沈翼,兵部尚书王翱,内阁大臣张敏等人在内。
另一部分人则觉得,太子便是东宫,太子的所作所为和东宫脱不开关系,所以,自然应该按照平乱之功封赏东宫辅臣。
这一派的代表人物,以刑部尚书俞士悦为首,包括工部尚书陈循,内阁大臣萧晅,孙原贞,朱鉴等人在内。
事实上,年前的这段时间,朝堂上争吵的主要内容,就在于此,甚至于,因为这个,勋贵们着实是看了好大的一番笑话。
要知道,平日里这帮文臣都是联合起来跟他们抬杠,结果这一回,关于勋贵们的封赏没有什么异议,反倒是他们自己的封赏吵的不可开交,着实是难以不让人幸灾乐祸。
当然,勋贵们看乐子,但是,真正浸淫朝堂的人,看的却是里子。
这番争论,明面上争的是该如何叙功,但是实际上,争的却是东宫储君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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