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朱仪的身份十分特殊,他本是太上皇一党,即便是在这次南宫事变中弃暗投明,可毕竟之前有那么一层身份在。
所以,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他正应该低调谨慎,和太上皇一党撇清关系才对。
可偏偏他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是在帮英国公府求情?他难道真的不怕天子猜忌他吗?
上首的天子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见此状况,内阁当中又站出一人来,道。
“陛下,臣觉得成国公所言不妥,虽说此次南宫之事,实乃是天家之祸,理应低调处理,力求能够将影响消弭至最低,但陛下同太上皇本为嫡亲兄弟,向无不睦,如今有此祸事,必是祸心者蛊惑生事,故而,臣以为当重惩宁阳侯陈懋,都督张輗等人,如此方可按群臣百姓之心。”
这次说话的,是东阁大学士朱鉴,他的这番话一出,众臣的脸上,顿时变得有几分莫名起来,更有人忍不住挑了挑眉,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朱仪。
要知道,朱仪和朱鉴二人,此前同为太上皇一党,但这次却都没有受到牵连,更有意思的是,在对于这件事情的处置上,二人的主张竟然有这么大的分歧。
仔细一品便可发现,朱仪刚刚的那番话,并没有提及太上皇应负的罪责,他更多的是想要为英国公府求一条生路,但是朱鉴则不一样,他要求重惩张輗等人,但出发点却是,要替太上皇减轻罪责。
然而,这还没完,二人说完之后,最初开口的王文,又是眉头一皱,道。
“谋逆本就是不赦之罪,此次太上皇举兵造反,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如何能够低调处理?遮遮掩掩的,恐怕反倒叫天下百姓觉得个中另有隐情。”
“至于是否乃祸心者鼓动,亦当经由刑部及大理寺审讯方可有所结论,朱阁老这个时候就言之凿凿,未免言之过早了。”
“何况,即便是有人鼓动,可此次太上皇勾结内外,私调禁军围攻皇城,更有甚者伪天子诏,意欲控制京营,直逼宫中,如此种种,岂是一句近臣蛊惑可为?”
不得不说,整个朝廷上下,要论胆大敢说,这位天官大人,可谓是比那帮科道御史还猛。
他的这番话,就差直接了当的说,别扯什么近臣蛊惑,根本就是太上皇自己心怀不轨,想要逼宫造反。
应该说,王文说的一点没错,所有人也都知道,他说的没错,但是问题就在于……
“陛下,臣以为,此事还是不宜太过张扬为好。”
殿中安静了片刻,工部尚书陈循迟疑着,上前开口,道。
“谋逆虽是不赦之罪,可毕竟天家有骨肉之亲,陛下向来仁慈宽厚,太上皇为陛下长兄,如今有此局面,臣相信陛下亦是心如刀割,痛苦难当,此心此痛,臣等与天下万民感同身受,此皇家之殇,还是当低调处置,如此,陛下心中可安,万民亦当称颂陛下之贤明。”
随着陈循出言,殿中已经出现了第四种不同的态度,由此可见,这件事情到底多么复杂。
从表面上看,陈循的这番话,是在维护朱祁镇,但是,到了他这种地步,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话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陈循的这番话,看似说了很多,其实核心只有一句,哪怕太上皇造反了,他也依然是皇帝的长兄。
儒家讲究家国一体,作为皇帝,处置一个造反作乱的人,当然没有问题,但是,作为弟弟,哪怕哥哥犯了再大的错,也总归不能下手太狠,否则的话,便会被人议论。
这个逻辑很无赖,但是没有办法,在危急的状况下,百无禁忌,一切以保证自己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为要,可以不择手段,这没什么,所以,就算是太上皇死在宫变当中,也有无数的理由可以推脱过去。
但是,当风波平息下来之后,再做什么,就需得考虑后果和影响了,不是说不能做,而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所以,作为清流出身的陈循,在这件事情上,明显更加考虑的是,怎么处理,能够对皇帝的声名更有好处。
于是,在陈循说完之后,所有人都不由在暗中点了点头,但是,却并没有人出言附和,而是有不少人默默的将目光转向了上首的天子。
说到底,这件事情到底该如何处置,还是要看皇帝的意思,不管是太上皇的处置,还是对张輗等人的处置,其实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皇帝会如何割舍。
如果说皇帝对此事心中怒意难平,所以压根就不在乎那些议论的话,那么从严从重处置,也不是不行,如果说皇帝还顾念着那么一丝兄弟情谊,那么,顺水推舟稍加宽纵,也有可能。
要是换了旁的事情,那么,他们各抒己见说错了也没什么,可这件事情不一样,万一要是站错了队,在皇帝心中留下一个不佳的印象,怕是以后的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至于皇帝的态度……
眼瞧着殿中渐渐安静下来,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便将目光放在了一旁的朱见深身上。
这个举动,让在场的众臣感到有些意外,不过,就在他们诧异的目光当中,这位太子殿下脸色复杂,上前一步,来到了众人的面前,随后,跟在他身边的梁芳从一旁的桌案上捧出一道诏书,递了过去。
接着,朱见深展开诏书,道。
“圣母上圣皇太后懿旨……”
“先者上皇北狩,朝中殆危,予本深宫妇人,难扶社稷,幸有郕王祁钰临危受命,登基践祚,力挽天倾,保社稷无恙,迎回上皇,护天家血脉,而上皇南还,太子出阁,数年以来,两宫安和,兄友弟恭,天下和顺,群臣用事,国家平安。”
“岂期阴诡之徒,用心不纯,蛊惑生事,于本月十七日涌入南宫,裹挟上皇欲行复辟之事,扰动社稷不宁,离间天家亲情,此诚万死不赦之罪也,令予痛心疾首,不可胜计,想先皇在时,曾许上皇及皇帝二人永世和睦,相互扶持,今有此事,实予有负先皇重托矣。”
“今南宫变乱,祸事已生,上皇虽为被挟,亦有乱兄弟之义,失天家之体统,予虽不忍,然不敢有负祖宗及先皇之望,令社稷有损,故即日起,废太上皇祁镇为庶人,囚入凤阳高墙,命永世不得回京,钦哉。”
文华殿中,朱见深板着一张小脸,声音干巴巴的毫无感情,但却清晰无比的将诏书当中的每一个字都准确的传达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底下群臣默契的拱手拜倒,道。
“臣等谨奉圣母皇太后懿旨。”
既然他们能够站在这里,那么,脑子肯定是转的够快的,太子能够亲自来宣读这道懿旨,就说明,懿旨的内容,已经得到了皇帝的认可,而事实上,这样的处置,也的确就是目前来看,最合适的。
太上皇闹出了这样的事端,想要继续安居南宫当中,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那么就只剩下囚禁这一条路,而且,在已经退居南宫,不问朝事的状况下,还能起兵攻入宫城,这足以说明,即便是要囚禁也不能掉以轻心,至少,绝对不能在京城当中。
那么,凤阳高墙,自然就是最合适的,区别只在于,如何说,由谁来说的问题。
还是那句话,皇帝毕竟是太上皇的弟弟,所以,处置太上皇于礼不合,所以,这种情况下,由圣母皇太后来下这道旨意,是最顺理成章的。
先前他们不提,是因为心里其实有些没底,毕竟,圣母皇太后是太上皇的亲生母亲,这种状况之下,让圣母皇太后来处置太上皇,且不说她老人家愿不愿意,万一要是她借机轻拿轻放,那岂不是反过来把他们变得进退维谷。
现如今,圣母皇太后愿意主动下这道旨意,那么自然是一切好说,不过……
看着读完了懿旨,又默默的回到原位,低头一眼不发的朱见深,众人的心中,顿时又升起一阵计较。
宫中有专门传旨的人,但是,太后的这道懿旨,却偏偏就要太子亲自来读,而且,更重要的是,皇帝也没有阻止,所以,这意味着什么呢?
久经宦海的老大人们,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两个目的,其一,这是要让太子和太上皇彻底切割,这话听起来有些荒谬,血脉之亲,父子亲情,如何切割?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这次南宫变乱当中,太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孤身来到了皇帝的身边,这个举动,不仅让他保住了命,更让他有了可以保住储君之位的希望。
可仅仅如此是不够的,如今太上皇事败,太子必会遭到无数的攻讦,这种时候,既想要忠孝的名声,又想要保住地位,是不可能的,所以,哪怕知道是饮鸩止渴,也必须要先和太上皇划清界限。
这份懿旨,由朱见深来宣布,事实上便意味着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太上皇,唯有如此,才能彻底将朱见深从这次政变当中挣脱出来。
当然,负面影响也是有的,只不过,这种时候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先暂时保住地位,至于其他的,也只能以后再想办法了。
除此之外,第二个目的,就是告诉群臣,太上皇已经被废为庶人,囚入凤阳高墙,所以,此事应当到此为止,不可再继续延伸,对太子穷追猛打,换而言之,这是在堵群臣的口,让他们不要继续在东宫的身上做文章。
某种意义上来说,孙太后的这道旨意,算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舍车保帅之策,而显而易见的是,对于这种处理方式,皇帝也的确默许了,或许是因为,这么做对朝堂的影响最小,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但是,随着这道懿旨的下达,毋庸置疑的是,东宫的储位是暂时被稳定下来了,至少在场的这些人当中,不会有不开眼的,在这种时候再提东宫的事。
只不过,所有人都更加清楚的一点是,这种局面注定只能是暂时的,太子能够扛得过这一次,未必扛得过下一次。
对于这位年轻的东宫储君来说,只要他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那么他未来的路,便注定是艰辛无比的……
第1254章 一定会
事实上,这场南宫事变当中,最难处理的就是太上皇的问题,这个大前提被确定下来之后,剩下的就好解决了。
眼瞧着众人对于孙太后的懿旨都没有什么异议,一直冷眼旁观的朱祁钰方点了点头,开口道。
“圣母既有懿旨,朕虽不忍,也只得照办,至于其他乱党,宁阳侯陈懋,为主犯,矫旨调兵,攻打皇城,罪在不赦,着褫夺爵位,择日斩首示众,家产抄没,其族一律流放,羽林后卫指挥使孟俊,都督张輗附逆,亦当同罪,着夺去官职,家产抄没,择日斩首……”
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天子就已经敲定了许多刚刚有所争议的地方,不过,话到最后,天子的声音略停了停,似乎是在思索什么,随即,声音继续响起,道。
“念在英国公府于国有功,且英国公张懋并未牵涉其中,止夺英国公府上下爵位官职,贬为庶人,其族不予株连。”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不由有些意外,要知道,谋逆可是大罪,英国公府固然曾于国有功,但是,像是这种大罪,向来不是什么功劳能有用的。
别的不说,当初的胡惟庸案,牵涉到的大臣,哪个不是功勋卓著,也没见太祖皇帝下手的时候轻一点。
更何况,张輗这么多年以来,明里暗里的一直跟太上皇交往过密,其立场到了后来基本上都已经不加掩饰了,这种状况下,要说天子对他能有几分好感,怕是谁都不信。
但恰是在这种情况下,天子竟然赦免了张家,细究下来,原因恐怕就只可能是……
“陛下仁慈宽厚,实乃万民之福也!”
听到天子的这番处置,别人尚且没有什么反应,朱仪却是脸色激动,立刻跪倒在地,高声谢恩。
这般样子,底下群臣要是还看不懂,他们就在官场上白混了,天子对英国公府没有什么好感,但是,这位成国公,恐怕在天子这,地位并不一般。
他竭力要保英国公府一脉的性命,天子自然要给这个面子的,想清楚了这一点,群臣也不再反对,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
反正经此一事之后,英国公府大势已去,就算是能保住性命,此后也再难对朝局产生任何影响,倒是也没有必要穷追猛打,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朱仪。
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站在朱仪的角度,他现在才是真正的松了口气。
给英国公府求情,是念旧情不错,但是,别忘了朱仪是自小在朝廷这个大染缸里头长大的,作为整个成国公府的顶梁柱,他做的事情底线是不能对成国公府有害处。
所以,他这么做,也的确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如今南宫的事情尘埃落定,朱仪不必在披着太上皇一党的伪装呆在朝堂上,那么,他自然要考虑的,就是接下来自己在朝堂上该如何立身。
而这中间,就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的功劳和得到的待遇不匹配,这么多年下来,朱仪明着是南宫的人,可实际上却一直在为皇帝效力,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朱仪,天子不可能始终牢牢的掌控着局面,这份功劳不可谓不大。
但是,功劳大归功劳大,这份功劳却不能公之于众,正因于此,天子也不能在明面上给予过厚的赏赐,如此一来,就会产生问题,立了功却不能受赏,就算朱仪自己心中没有想法,可天子会相信他心里没有不满吗?
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皇帝这种生物,天生就有猜忌之心,所以,想要长久的立在朝堂之上,就要想办法消除一切隐患。
所以,这种时候,提一个需要皇帝大力支持的要求,是最合适的。
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是姻亲关系,如今张輗成了谋逆的主犯,那么英国公府自然要受其牵连,这种时候替英国公府求情,实际上实在给天子一个施恩的机会。
朱仪的功劳没办法在明面上赏赐,那么,便在英国公府的身上高抬贵手,也算是给天子一个台阶下。
对朱仪来说,他并不在意英国公府到底如何,但是,他必须要装出来很在意,除了可以打消皇帝的猜忌之外,也可以给自己赚一个好名声,不会让其他的勋贵世家觉得他无情无义,只会明哲保身,毕竟,当时成国公府落魄时,英国公府还是帮了他不少忙的,越是勋贵世家,事实上越是看重这种人情往来。
所以,他这么做,事实上是一个三赢的选择,皇帝施恩,朱仪卸去了包袱,英国公府一脉也保住了命,所有人都有好处,自然没有道理不做。
当然,这种举动在外界看来,要么觉得他急公好义,要么觉得他是不懂朝局,太过莽撞,只靠天子的仁慈才度过一关,不过,这些外界看法对于朱仪来说,却是没有在意的必要了。
关于南宫变乱的这几个主要人物都有了结果,群臣今天的目的也算基本完成了,当然,事情到此为止还没有结束,南宫这次闹了这么大的乱子,影响必然是巨大的,接下来需要处理的手尾还多得是。
但是,剩下的事情,无非就是其他附逆的人该如何处置,以及此次在镇压叛乱的过程当中有功之人该如何升赏的问题,这些事情就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处理了,而且,因为涉及众多,所以,也不是一两日能够处理完的。
眼下对于群臣们来说,最关键的还是好好回去考虑一下,这次南宫事变之后即将开启的新的朝局当中,自己等人应该如何立身的问题……
因此,得了旨意之后,群臣也没有过多停留,很快便告退而去。
看着众臣离开的身影,朱祁钰的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朱见深身上,轻轻叹了口气,他开口道。
“深哥儿,苦了你了……”
和这些大臣猜测的不一样,朱见深并不是他叫过来的。
对于朱祁镇的处置,朱祁钰心中早就有了定计,苦心布局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彻底将这个隐患铲除,所以,他自然不可能再让朱祁镇有任何复起的可能……凤阳高墙,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为了尽量的安抚朝议,这道诏旨让孙太后来下,是最合适的,事实上,到了这个时候,孙太后其实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她如果愿意下这道旨意,那么,一切能勉强体面的过去,而如果她不愿意的话,其实也不可能对最后的结果有什么改变,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无论是朱祁钰还是朝堂上的群臣,都不可能再让朱祁镇继续留在京城了。
所以,这几天的时间里,朱祁钰其实就是在等孙太后的反应,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旨意他是等来了,但是,却是朱见深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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