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太上皇怒气冲冲的样子,陈懋踌躇了一下,开口道。
“太上皇明鉴,外间如今对此事也是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觉得,皇上如此处置,实在太过草率了。”
“还有呢?”
目光看向陈懋,朱祁镇脸上的怒意未减,反问道。
这话一出,顿时让陈懋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皇帝都已经盖棺定论了,就算是有人议论一下,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大局,更何况,刑部的案卷写的很好,至少,从明面上来看,整个证据链是完整的,想要挑毛病也并不容易。
所以,就算是有议论,也仅仅只是停留在议论的层面上了,可这话,显然不是太上皇想要听到的。
重华殿中静了片刻,随后,朱祁镇轻轻哼了一声,倒是也没有再为难陈懋,而是开口问道。
“朕之前吩咐你们的事,怎么样了?”
闻听此言,一旁陈懋的脸色变得越发为难了起来,踌躇片刻,他开口道。
“启禀陛下,京营那边,此前经过于谦改制之后,整个建制,章法,各营的统领都和此前大不相同。”
“如今,京营当中多数将领,除了杨洪和范广的旧部之外,便是此前于谦提拔上来的人,想要安排一些我们的将领进去,并不容易……”
不过,这话一出,一旁的朱仪却是心中暗惊不已,他没想到,陈懋竟然还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任务,而且,这个任务看起来,还和京营有关。
一时之间,心下大骇的同时,朱仪也提高了警惕,虽然说,他不知道太上皇为什么突然开始重用陈懋,也不知道陈懋为什么愿意跟着太上皇,但是,能够将这样的事情交给陈懋来办,可见太上皇已经建立了对陈懋的信任,而且,是几乎毫无保留的那种。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朱祁镇将朱仪和张輗的这番表现尽收眼底,但是,他也并不戳破,只是对着陈懋道。
“事虽难,不可不做,当初先皇在时,对陈侯多加赞赏,称陈侯为国之柱石,如今朕困居南宫,陈侯自然需当多加看顾。”
“臣惶恐……”
这番话让陈懋也有些意外,连忙躬身行礼。
见此状况,朱祁镇点了点头,道。
“南宫人多眼杂,朕虽然想和陈侯继续叙话,但是留的久了,恐怕引起外间议论,陈侯这便退下吧。”
“是……”
于是,陈懋也没有过多停留,很快便起身离开了,随后,朱祁镇的目光落在了殿中剩下的二人身上,思忖了片刻,开口道。
“奏对了这么久,你们想必也累了,朕命人在偏殿准备了茶点,成国公可以先去用一些,你我君臣随后再继续叙话。”
啊这……
这番话一出,张輗和朱仪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很快他们二人就明白了过来。
太上皇这是要单独跟他们两个人谈话……
虽然心中疑窦重重,不过,朱仪也没有拒绝,而是看了一眼张輗道。
“臣遵旨。”
紧接着,朱仪就被带了下去,来到了偏殿当中。
几名宫人守在他旁边,朱仪心中仍然有些忧虑,但是,也还是坐了下来,像模像样的吃了些东西。
只不过他心里还想着,朱祁镇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用意,所以,颇有几分食不甘味。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外间终于有宫人进来,道。
“国公爷,太上皇召见。”
于是,朱仪站起来,跟着这些宫人,重新回到了重华殿中。
不过这一次,他一进殿就发现,殿中的人少了许多,基本上,除了朱祁镇和他贴身的宫人,便只剩下了朱仪一人。
心中暗暗一凛,朱仪趋步上前,端正的行了个礼,随着一声平身之后,朱仪小心的站了起来,却没有抬头。
殿中短暂的陷入了沉默,朱仪能够感受到,上首太上皇的目光锁定了他,不过很快,对方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问道。
“朱仪,伱觉得,这次的投毒事件,背后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口气平淡,没有了刚刚的怒意,但是,却让朱仪越发小心起来,思索了片刻,他开口道。
“回太上皇,臣觉得,这件事情的背后肯定不简单,这么大的案子,刑部了结如此之快,颇不寻常,外间都在传言,说这桩案子里头的主要证据,都是锦衣卫查得的,而锦衣卫……直属皇上。”
这话说的虽然隐晦,可其中的意思,却也明明白白。
不过,朱祁镇听了这话之后,口气却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是继续淡淡的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害朕的,是皇帝?”
朱仪立刻跪了下来,道。
“太上皇明鉴,臣绝没有离间天家之意,但是,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涉及太上皇安危,自当慎之又慎,不能放过一丝可能。”
“哦?”
这一次,朱祁镇的口气总算是有些变化,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道。
“所以你觉得,刑部这次和锦衣卫联合隐瞒了此次的真相?”
这话似乎还是刚刚的老问题,但是,朱祁镇这小小的口气变化,却让朱仪心中警铃大作。
他能够感受到,太上皇对他刚刚的回答有些不满,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呢?
刚刚的那番话,除了稍稍隐晦了一些之外,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正合太上皇此刻的想法的,为什么,他会因此而感到不满呢?
轻轻抬头看向上首的太上皇,果不其然,对方的眉头微皱,目光也有些深沉。
于是,朱仪的心中念头急速转动,再次将刚刚的对话过了一遍,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太上皇似乎,一直在‘纠结’投毒案的幕后黑手是谁,但问题就在于,这件案子无论表面上的说法是什么,至少在太上皇这里,他早就已经认定,是天子在幕后主使。
既然如此,他还问什么呢?
想要得到朱仪的认可?不对,脑中迅速闪过无数念头,朱仪很快就有了答案。
太上皇想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效忠!
“臣万死,请太上皇恕罪,依臣看来,此案发时,南宫当中这么多的侍奉之人,却无一人察觉,可见,幕后之人可以同时控制南宫中的众多宫人,案发之后,刑部和锦衣卫联合审理,却又如此匆匆结案,说明幕后之人,亦可权压外朝。”
“如今朝野上下,能够有此权威之人,除了皇上,别无他人。”
这番话说完之后,朱仪重重的磕了个头,一副忠肝赤胆的样子。
果不其然,下一刻,朱祁镇再度开口时,虽然带着几分严厉,但是语气中淡淡的不满已经消失,道。
“朱仪,你这番话,可是大逆之言!”
于是,朱仪这才直起身子,道。
“臣万不敢诽谤君上,但是事实如此,非臣言或不言可以改变,请太上皇明鉴。”
话音落下,朱仪便见上首的太上皇重重的叹了口气,脸色流露出几分略显刻意的悲伤,道。
“不曾想,朕和皇帝竟走到今日这一步,也罢,既然皇帝如此,那朕虽然顾念兄弟亲情,可也不能坐以待毙。”
“朱仪,你觉得呢?”
这话一出,朱仪顿时心中一阵了然,更加笃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
投毒一案,不管外间怎么说,太上皇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所以,他问这件事,并不是真的想要朱仪帮他推测。
他要的,就是朱仪亲口说出来,这件案子的幕后指使是天子,如此一来的话,太上皇才能继续说自己想说的话,比如……
“太上皇英明,臣愿为太上皇效死!”
朱仪的脸上闪过一抹犹疑,但是很快,他就坚定的开口。
见此状况,朱祁镇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道。
“朕就知道,满朝上下,只有成国公府上下,是最忠于朕的,起来吧……”
“太上皇谬赞,臣愧不敢当。”
朱仪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垂着双手,谦虚真诚的开口道。
于是,朱祁镇越发的满意,口气总算是变得有些温和起来,道。
“你且放心,朕和皇帝毕竟是亲兄弟,虽然皇帝不仁,但朕身为长兄,自然不能同样为之,朕让你做的事,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之时,朕和你都能有自保之力而已。”
“请太上皇吩咐,臣一定竭尽全力。”
朱仪的声音铿锵有力。
随后,朱祁镇的脸色微微一正,开口道。
“好,你可知道,宋文毅马上就要回京了?”
“知道……”
朱仪点了点头,答道。
“据说,是圣母要他回京的,好像是打算,派到南宫来侍奉太上皇,不过……”
“不过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朱仪的疑惑,朱祁镇的眼中闪过一丝神秘的笑容,反问道。
于是,朱仪这才犹豫着开口,道。
“太上皇明鉴,宋文毅如今虽然是宫中有名的大珰,掌管着各地的皇庄,但是,内宦毕竟是内宦,圣母点名让他到南宫侍奉,那么,皇上必会借此时机,拿掉宋文毅的一切差事。”
“没有了皇庄,那宋文毅……”
调宋文毅回京,算是后宫之事,但是,涉及到南宫,朝中上下多多少少会知道些消息。
不少人都觉得,孙太后之所以要了宋文毅去南宫,就是看上了他手里的皇庄。
毕竟,这可是一大块肥肉。
虽然如今的皇庄只是初见雏形,但是,这几年下来,不仅收拢了不少流民,让这些原本可能成为不稳定因素的百姓,重新处于地方衙门的管辖之下。
而且,有不少地方已经开始初见成效,在这种大规模的统一耕种下,不出意外的,收成比之前高了不少。
也正是如此,使得朝廷在连年天灾的状况下,却还能保持基本的收支平衡,并没有发生严重的财政危机。
这种制度之下,百姓依旧是租田种地,只不过,他们租种的田地变成了皇庄的田地而已,有区别的,是收成的划分。
除了按时缴纳税赋之外,剩下的一部分交到藩王手中,另一部分则是归入内库当中,看似简单,但是其中的油水却绝对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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