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无名逐渐与眼前之人重叠,外面下着小雨,季白檀脸上的水顺着下颚线淌下来,又滴落在衣领。他站在窗外,眸子如寒月沉星,正定定地望着她。
“素素,我带你走。”
韩素道:“去哪儿?”
她没问季白檀怎么进来的,他是太子,这里是东宫。
“听你的。”季白檀道,“你若想离开,我现在就带你走,一切后果我来担。”
细雨沙沙落下,很快便将季白檀的衣袍淋得湿透。他墨发粘在脸上,双瞳却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韩素缓缓道:“外面怎么样了?”
季白檀安静了一瞬:“长安侯昨夜喝下的毒酒。”
韩素指尖一紧,心脏仿若被利刃刺穿。
“易夫人和他一起走的,走之前两人揽下一切过错,保全了将军府剩下的人。”季白檀冷声陈述,“尸身已被下葬。”
掌心被指甲刺得发痛,韩素很轻地眨了下眼睛,嗓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顾珊呢?”
“父皇放了她,夺了她的兵权。”
那把悬在将军府头顶的刀已经砍下,短短七日,便将一名为国尽忠的将军斩杀。昭康帝很会挑时间,一方面,顾裴是鬼主的事本就引得众人不满,另一方面,顾南星的玄甲军全部汇聚在镇南关,他赶来京城赴宴,几乎能说得上手无寸铁。等消息传回镇南关,木已成舟。
那下一步呢?将她囚在这儿,是要动韩家吗?
“素素。”季白檀眸中甚至带着一丝祈求,“我带你走。”
细雨斜打入窗棂,韩素被冷风一吹,竟出奇地冷静下来了。
“我不走。”她定定地望着季白檀,“但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原本她离开就是要去找顾珊,但现下局势已变,更何况有太子殿下,那便不需要她亲自出场了。
季白檀道:“你说。”
韩素话到嘴边突然一转:“倘若此举对你父皇不利,你会恨我吗?”
问这话时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就表面来看,父子两人的关系不是太差,至少昭康帝将太子之位传给了他。而季白檀又经常对她心软,真的狠得下心去办那些事吗?
但对方回答得毫不犹豫:“不会。”
“好,我信你。”韩素道,“你只需帮我办一件事,送顾珊去镇南关。”
季白檀皱皱眉:“她不会听我的。”
也对,这两人水火不容,见了面不打架都是轻的,更何况将军府突逢劫难,她又怎么会抛下众人跟他走。
韩素却道:“你告诉她这是我说的,她会听的。”
但季白檀依然停在原地,安静地望着她。
“我不会出事。”韩素低低道,“我有能力自保,即便哪天韩家真的祸从天降,我也能全身而退。”
季白檀盯着她,双眸被水汽氤氲,又潮又亮。
“阿月,听话。”韩素揉揉他的头,隔着窗给了他一个吻,“快去吧。”
绵绵细雨划过脸颊,却冷不掉两人灼热的呼吸,季白檀扣住韩素后颈,狠狠咬住她下唇。疼痛骤然袭来,唇齿间似有血味漫延,韩素皱了皱眉,但没有将人推开。
下一秒,季白檀主动后退一步,夜雨下,他的神色被映衬得朦胧不清。他用拇指划掉韩素下唇的血,低声吐出四个字后便隐入了黑暗。
“等我回来。”
其实在韩素问他会不会恨昭康帝的时候,季白檀想到了很多。
想幼年缺失的爱,想最初被接回宫时昭康帝冷漠的目光,想身无庇佑被兄弟姐妹欺负时养心殿那扇关得紧紧的门,想有外人时那一声声亲切的“檀儿”和没外人时严厉的责骂。
薛皇后不愿见他,没当上太子前他甚至没个像样的居所,只能与一众奴仆同挤小房。拥有皇族血脉又如何,在展示出充足的价值之前,他不过是一个拖油瓶,一枚弃子。
他当上太子从来不是昭康帝的施舍,而是昭康帝没得选。富丽堂皇的宫殿下,堆砌的是累累尸骨,通向王位与权力的,是一条斑斑血路。
见过季白檀的人都说,当今太子殿下光风霁月宛如谪仙,只有他知道,自己是个格外极端的人,从始至终他的一切,都镌刻着“韩素”二字。
他像一只风筝,在雷雨天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要飞远,而韩素就是牵着他的那根唯一的线。
皇家没有软心肠的人,亲情对他来说不过是两个冰凉的字。其实当初跪在御书房外面时他都做好了准备,如果昭康帝不松口,他便设计将人送去黄泉,然后顺理成章地继位,再风光迎娶心上人。
他不要亲情,只要韩素。
倘若杀了昭康帝或登上皇位能让韩素开心,他就想法子继位,倘若韩素想当天下共主,他亦会毫不犹豫地将龙椅拱手相让。
宜春宫,韩素合上窗子,将后背靠在墙上缓缓下滑,最后坐在地上。乌云沉沉地压下来,收走了所有的光。雨突然变大了,重重敲击在枝叶与地面,像急剧的鼓点。
京城要变天了。
这些日子她被囚在深宫,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昭康帝为什么突然对顾家动手。
任何事都不会无缘无故,顾南星虽功高震主,但这么多年昭康帝都忍下来了,即便真的要将人斩草除根,他也该从长计议,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突如其来又行事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