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翠大惊失色,下意识顿住脚步,惊恐地四下张望。
这个……这个地方,她怎么这么眼熟?!
不、不对,她不是在师父的豪宅里面的吗??师父的卧室每个角落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怎么忽然就从豪宅里面出来了?!
一道阴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王素翠浑身一颤,惊惧地对头,对上了……一双满是恶毒的眼睛。
这双眼睛其实是很好看的,如杏子一般又圆又大……可却偏偏遍布血丝,漆黑的瞳孔更是丁点儿光彩都没有,像是看不透的深渊一般。
这双又漂亮、又恶毒的眼睛,长在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上。
瓜子脸的主人站在王素翠背后,身上穿着的白色稠质睡衣沾满了泥土、污垢,还有发黄的尿渍,发黑的血迹;细长的手臂上缠挂着比男人手指头还粗的麻绳,一只脚的脚腕被铐上了沉重的大铁链。
只是对上了这双本该跟漂亮水灵的杏眼、看到了这张清秀小巧的瓜子脸,王素翠就像是发疯一般尖叫起来,那叫声比她冷不防看见阳台上的红衣菩萨时还凄厉惨烈、惊惧无助。
王素翠当然记得这双漂亮水灵的杏眼,认识这张瓜子脸的主人。
她从来不会让野心勃勃的野女人有机会勾搭上老道士,她能容许送到老道士床上的,都必须是坚决不会为权势低头、不会被物质所迷惑的正派良家妇女。
这样的女人其实是很多的……所以那些有点小钱的男人才会总是一肚子不满,抱怨怎么会有这么多女人不识趣不懂事,给钱都不让玩。
这种良家妇女,只有捏住她们的把柄、拿住她们的软肋,或威逼利诱、或软硬兼施才能让她们屈服、让她们忍辱负重地接受耻辱。
老道士玩腻以后,放一条生路她们就会迫不及待地自己走,绝不会回头,更不会想方设法地留下来缠着老道士给王素翠添堵。
但所谓夜路走多了难免撞见鬼,王素翠也难免碰到硬骨头。
就比如眼前这个有着漂亮杏眼的女孩子……受尽屈辱的她终于得到王素翠的“大发慈悲”、“放她一条生路”后,却并不打算忍声吞气,而是要给自己讨公道。
王素翠当时气得要死,老道士肯睡她都是给她面子了,别人还没这福分呢,这小女孩子怎么一点事都不懂?
她肯定不能因为这种小事就给老道士惹来麻烦的,要是老道士质疑她的办事能力,那她这个“王姐”就不用当了,所以……王素翠索性费了点力气,把这个四处奔走求告的女孩子弄了回来,关进了安阳市范围内、大山里某个废弃的村子。
巧合或者不太巧的是,这个村村通工程后就废弃了多年的、大山里的村子,就在从天龙堡来省城的必经之路上。
在方圆几十里内渺无人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荒废山村中含恨而死的女鬼,从地狱爬回来向仇人索命时,红衣菩萨只是矗立在阳台上,静静地目视着这一切。
香火愿力菩萨自然是不会害人的,它只会按照那些为它塑身、为它修庙的良善人们的心愿而菩萨低眉;为达成当年那些质朴苗民们上香时默默祈祷的、希望这世间一切苦命女子黄泉之下皆能安息的朴素愿望,而金刚怒目。
凌晨两点二十分,总感觉腹内翻涌得厉害的老道士又吃了两粒丹药把不适压下去,这才注意到小翠都上楼十来分钟了还没有下来。
正奇怪小翠咋这么磨蹭,楼下的门铃声又响起来了。
“小单!去开门!”老道士只得扯着嗓子喊保姆。
“来了。”在三楼走廊上等着的保姆连忙坐电梯下到一楼,急匆匆去开了一楼的车库门。
保姆也是这家的老人了,很清楚什么人才能在半夜的时候有资格进到这栋别墅的大门……除了老道士那两个颇为信重的徒弟,不做他想。
先到的是老道士的三徒弟全耀祖,有七十多岁年纪、看上去和老道士差不多苍老,精神倒是矍铄得很,接到王素翠的电话,就立即领着四个徒弟开了辆商务车头一个赶过来表忠心。
七十高龄的三徒弟全耀祖赶到没几分钟,同样急切于抓住任何机会向老道士表忠心的四徒弟万永平,也领着一群弟子风风火火地抵达了老道士的别墅。
被众多徒弟徒孙拱卫着的老道士自然是极其舒心的,哪怕反噬的余劲儿还没完全压下去、他肚子里还是难受得厉害,心情也好了不少,中气十足地对一屋子小辈进行训话。
人的权势欲望是不会随着衰老而降低的,只会越发强势、越发地渴望更高更重的威势;就算是躺进棺材里了,也还希望自己能是那个一言而决天下事的、全天下唯一的主人;老道士的徒子徒孙们显然也很懂得如何讨好这个坐拥亿万身家、手指头随便漏条缝隙就能让人吃饱的师祖,全低眉顺眼地坐在旁边听训。
也就在老道士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甚至一度忽略了反噬之苦时……金洋别墅园区离正大门位置约莫二、三百米远的东南角,蹲在灌木丛里暗中观察着情况的林霄和姑获鸟,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只正不紧不慢地走进别墅园区的庞然大物。
这是一只体型超大、大到离谱的大型田园犬,通体黑毛,毛发在月光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奇异光泽,昂在半空中的狗头大得像是一辆三轮车,柱子似的前腿只是轻轻一抬,就跨过了别墅园区的大铁门,旁若无人地穿过了门岗,朝园区深处走去。
林霄感觉自己的大脑都宕机了,一双眼睛盯着几个呼吸间已经走得老远的神兽祸斗发了会儿呆,才僵硬地转向姑获鸟:“这祸斗……是来报被困咱们学校后山二十年的仇来的?”
胆子比彭天明大不了多少的姑获鸟,在目睹祸斗现身的瞬间本体都给吓出来了,这会儿跟鹌鹑似的夹着翅膀缩在林霄后面瑟瑟发抖,压根听不到林霄说了啥。
第162章 一夜之间(四)
十二月三十一日, 凌晨两点二十八分。
对着一帮毕恭毕敬的徒子徒孙过足了“唯一话事人”的瘾,老道士终于想起王素翠上楼已经快要过去二十分钟了。
这让老道士有些不痛快,王素翠向来是很听话的, 办事儿也很麻利贴心、用起来很方便,所以他才会将这么个早就已经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的女人留在身边……明知道他召集徒弟就是急着去找回场子,怎么拿个法器还拖拖拉拉的?
随意扫了眼低眉顺眼的众人, 老道士朝三徒弟道:“老三, 去楼上帮我喊下小翠。”
看起来不比老道士年轻多少的三徒弟全耀祖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荣幸,立即受宠若惊地站起来, 堆满褶子的老脸笑得跟开了花一样:“诶, 好勒师父!”
没被叫到的四徒弟万永平嫉妒地看了乐颠颠走向楼梯的师兄一眼。
三楼是老爷子的“私人地盘”,平时只有给老爷子暖过床的王素翠和服侍了老爷子几十年的保姆能上楼去,万永平也只是在老爷子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去三楼楼梯口等着他起过一次床……然后就扶着老爷子下楼了,没机会在三楼多呆。
老爷子愿意让老三上楼, 看来比起他这个排后面的, 果然还是更信重老三啊!
心气儿不平,也已经六十多岁的万永平倒是没敢在面上透露出来, 眼珠子一转, 索性趁这会儿老三上了楼, 抓紧时间和老爷子多说几句话:“师父,要我说,省城里头敢来惹你老人家不快的人肯定是没得几个的,茶山路那套房子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老洪一翻车就出事了,你说, 会不会是老洪在外头惹到啥子过江龙了,别个以为是老洪的家业, 才坏了师父你的事?”
老道士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眼睛里满是凶光:“老子管他是哪里来的过江龙,今晚上老子要啊些杂种出不了省城!”
四徒弟万永平的这个猜测,老道士一开始就想到了。
原因无他,在省城威福加身、恣意享受了大几十年的老道士,是真不觉得省城这地方还有人敢来撩他的虎须——省城这块地头从解放前起就是他的地盘,莫说外来户过江龙了,就算是他教出来的高和平(高师父),没成他的入室弟子,要谋财都得乖乖的出去谋!
洪所成倒是比高和平更听话点,老道士也是看在这老小子够温顺顺从的份上才容忍他留在省城、捡点老道士和两个亲传弟子不屑去吃的残羹剩饭,偏偏没想到就是这个听话顺从的“外室弟子”,给他惹了麻烦回来!
一想到自己白白遭受了一顿反噬之苦,老道士就火大得暗暗磨牙……
洪所成已经没了,老道士再生气也没法把火发到这个不成器的“外室弟子”身上;把他的老房子当成洪所成的“遗产”给祸祸了的外来人,必定要承受他所有的怒火。
当年那个自以为是港城来的就大放厥词、想从他这里抢生意的大师都被他赶到国外去了,老道士就不信他还收拾不了洪所成招惹来的过江龙!
想到洪所成,老道士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洪所成那边剩的那个马仔是啥子情况了?”
马仔小周自首后,老道士这边自然很快就得到了消息,把这事儿交代给了万永平去处理。
万永平刻意提起洪所成,就是想找机会表功劳,立即作出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样儿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师父,我已经安排人去看守所敲打过那个马仔了,他这辈子还想在省城这一亩三分地上讨口,就不会敢乱说半句屁话。”
老道士略略皱眉。
他倒不怀疑四徒弟在他面前吹牛,自首的马仔小周就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本来就不晓得多少要紧事,撒点小钱就能打发好;让老道士不满意的是万永平这种动不动就大包大揽的态度,一把年纪了都还学不会稳重分寸,老道士着实是有点看不上。
摇摇头,老道士也懒得再去管徒弟的为人处世了,摆手道:“你先把人调配好,一哈点(过会儿)老三和我去茶山路,你领起人先去双阳区——”
话音戛然而止,老道士忽然双目圆睁,嘴巴抖动了下,“噗”地一声喷出满口鲜血,淋了就近坐在他右手边的万永平一头脸。
万永平下意识闭下下眼睛,再睁开时,就看见刚还中气十足地骂人、交代人办事的老道士整个人都佝偻了起来,浑身剧烈颤抖,一双手紧紧捂着肚子,鲜血跟喷泉似的从老道士那合不拢的嘴巴里一股股地喷涌出来。
“——师父?!”
“师祖??”
万永平大惊失色,“长辈”们说话时没资格插嘴、只能退到旁边去围坐着的一众徒子徒孙也震惊地起身围拢过来。
坐在铺着软垫的红酸枝实木太师椅上的老道士已经无法出声说话,整张脸上青筋鼓出、冷汗淋漓、眼睛鼓起、嘴巴大张,看上去就像是某种造型奇特的诡异人形喷泉,只不过从他那张嘴里喷出来不是能循环的水,而是无法循环的血。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离得最远的小徒孙甚至都还没抢占到前排的位置、在师祖面前混个脸熟表个孝心,老道士嘴巴里喷涌出来的血就染红了他自己的衣襟、睡裤,以及慌乱地伸手来搀扶他的四徒弟的两只手。
身体里的生机正随着不受控制地从口腔脱离躯体的鲜血而流失,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正在快速变冷、膝盖以下都似乎已经失去知觉的老道士,这一刻的意识却无比清醒。
主要是腹腔内太痛苦了,内脏仿佛正在被看不见的大手揉搓碾碎这种常人不能承受之痛让老道士连晕厥过去都做不到。
这种对于将死之人来说过分残酷的清醒,让老道士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他猜错了,不是洪所成引来了过江龙,而是那条过江龙本来就是冲着他来的——这种一发作就会要了他老命的反噬,只可能是来自安阳的那座八棺阵!
安阳的那座八棺阵……被破了!
腹内传来的绞痛让老道士全身上下都冒出了冷汗,身上衣服黏湿的触感都不说清楚究竟是因为血水还是因为汗水的缘故;置身这比痛快的注射死刑要痛苦无数倍的、活生生被反噬搅碎内脏喷血至死的痛苦之中的老道士,在他这条命苟延残喘的最后时间里,仅剩的、唯一还能随他心意而动的神智,被巨大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所侵蚀。
他——不能死!
他怎么能死!
一般人对死亡无知而无畏,可他是知道的,在这个国家从废墟之中站立起来之前、在这片大地还被战争阴霾笼罩之时,老道士就已经知道了——死亡不是终结,死亡对于一小部分人来说,是另一种开始!
只有庸庸碌碌的凡人,才会在死后烟消云散,一了百了。
善德者过功德镜、择积善人家投胎,而像他这种人,是要下地狱的!
老道士年轻时怕穷。
民国年间受的罪实在太大了,别人没得本事,只能忍着受着,可老道士觉得自己是有本事的人,当然没必要去挨穷受苦。
到年纪大了,不再受穷受苦的老道士,害怕起了死。
带他入行的师父是清末年间的走阴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死了会是什么下场,所以他拼命地甩开“死”这件事,连别人的命数命格都不晓得换来用了几次。
但现在……似乎是到头了。
老道士那头雪白的、平时都会精细地打理成道士发髻的半长雪发,被他自己流出来的冷汗浸透,湿漉漉地、一缕缕地贴在他的脸上和头皮上。
围着他的徒孙们哭喊着师祖,扶着他肩膀的三徒弟哭丧得尤其嘶声竭力。
老道士很清楚老三万永平并不是对他多么有孝心,只是还来不及弄到他的遗产,在为那些错失的财富痛哭流涕罢了。
说不出话、做不出任何动作、意识却很清醒的老道士,忽然这辈子头一回产生了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冲动。
要是能说话的话,他特别想跟这个一辈子都满肚子心机算计、却偏偏脑子不太好使谁都算计不过的四徒弟说一声……别算计了,永平,你年纪也不小了,倒不如好好想想身后事。
可惜他注定是没有交代遗言的机会了,拼命抖动嘴唇却连“永平”两个字都喊不出来的老道士,只感觉眼前一花,身上那要活生生把他痛死的痛苦就消失了。
他这道在三、四十年前就应该去地府那里报道的鬼魂,终究是摆脱了躯壳的束缚、从使尽各种手段维持住生机的躯体中轻飘飘地飘了出来。
魂体剥离躯壳、老道士彻底从活人行列中被踢出的瞬间……这个才刚刚七魂出窍的新魂,就看到了一左一右飘在他正上方的两道身影。
两个身着紫黑衙役服,手持铁链枷锁的阴差。
还没能适应鬼魂之体的老道士苦笑了下。
这么多年苦心筹谋逆天而行,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一遭……他这一辈子,究竟是何苦来哉?
还不如——当年就莫做那些断子绝孙事,也不至于到死时半个子嗣也无,还要到地府去受那不晓得要几百年的苦楚。
骄o奢o淫o逸享受了一辈子的老道士,到阴差临门时总算是晓得了后悔,不过这种后悔显然也已经一文不值了;两个等候他断气多时的阴差压根不与他废话,铁链枷锁往他脖子上一套,便像是拖着条死狗一般,将这个失魂落魄的老狗从阳间拖走。
第163章 一夜之间(五)
十二月三十一日, 凌晨两点三十六分。
在巴巴托斯将省城茶山路老房子的地基整个儿空投到安阳市北郊娄家坡水库中约二十分钟后,盘踞在安阳这块地级市地脉之上、掠夺了整个安阳市气运、让安阳一地发展足足停滞了二十三年的八棺阵,破了。
老道士因反噬之苦挣扎在死亡边缘时, 安阳市开发区万象别墅园区,一栋只有二百来平、装修风格也相当朴素的小两层联排别墅边户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幽幽从睡梦中醒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