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紧我,”艾格尼丝低语,“相信我。”
伊恩弯了弯眼角。
阿方索因为第四个人的突然出现惊讶,更何况他认得这黑发绿眼睛的骑士,他上前阻止的动作因此慢了一拍。
艾格尼丝已经拉着伊恩,毫无留恋地后退又一大步。
他们踏入虚空,飞速往冷却的落日坠落。
阿方索留在艾格尼丝视野中的是一个不可置信的滑稽表情。
隔着衣物揪住奥莉薇亚赠予的符石,艾格尼丝念出完整的御风术咒语,几乎在吼:
“起风吧,起风吧,严冬的使者啊,听我号令--!”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地面上传来惊呼。
艾格尼丝的心重重沉下去。
但紧接着,刮擦过脸颊的冰冷的风骤然开始震颤。
风之精灵响应呼唤,符石变得灼热。
冬风舒展无形无色的羽翼,轻柔地托住艾格尼丝和伊恩的身体,而后以他们为中心旋转起来,吹开流矢,弹飞追击投来的长|枪,顺应艾格尼丝的念头,带他们去往想去的地方。
城墙上的士兵,策马冲上坡道的骑士,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与虎视眈眈的入侵者对峙的首席神官,还有这个时刻偶尔探头出窗外向主城方位眺望的市民,所有人都不禁停下动作,循着风的呼啸,见证了不可思议的光景。
一双人影从神殿钟楼顶飞出,袍发飞扬。
他们的足下开辟出疾风的坡道,穿过神殿外的包围网,向失而复得的布鲁格斯堡中庭降落。
欢呼声像海潮尖的浮沫,掠过艾格尼丝耳畔。但她只看得见侧眸时,恰好与她对视的伊恩的脸庞。
这就是属于他们的烂俗大团圆结局的开端。
苦尽甘来,万众喝彩,勾勒层云的夕阳余烬光芒万丈。
生平第一次,艾格尼丝完全接受了自己身上那名为记忆的诅咒。
永不会忘记这一刻真是太好了。她想。
【the end of a promise overdue】
第112章 coda
时值初夏, 荷尔施泰因道边绿草茵茵,野花摇曳。粉蝶穿梭于娇花细草之间,翩然飞掠过车外。艾格尼丝以目光追着蝴蝶远去,正巧望见被车队惊起的鹿群, 身姿优美的生灵三两作伴, 轻盈地窜入繁茂的北国森林, 消失不见。
此情此景勾起久远的记忆, 令人怀念。
她将视线从外间景色挪开, 看向身边人:“盯着我干什么?”
伊恩单手撑头,懒洋洋地答道:“这条路去年我刚走过,没什么好看的, 不如看你。”
艾格尼丝横他一眼。
对方却就势凑过来要亲她。
“你干什么--”艾格尼丝窘迫地推住他胸口,余光往车厢马车的另一角飞。
简低眉垂目地做着编织活, 仿佛对周围的动静一无所觉。
艾格尼丝的脸就更红了。
“有旁人在场你就容易害羞, ”伊恩还嫌闹得不够,直朝她耳边呵气, “事到如今,亲一下算什么?”
她别开脸。
他并未就此放弃, 委屈地低声埋怨:“我已久很久没碰过你了。”
这是事实,艾格尼丝没法反驳。
布鲁格斯惊心动魄的攻防战已然是半年前的事。那之后她和伊恩各有无法推脱的事务缠身, 并没能好好共度悠闲时光。
历经漫长的一月磋商, 科林西亚与多奇亚双方在梅兹重新订立和约。费迪南不仅没能实现吞下南科林西亚的野心, 反而不得不拱手让出幽风山脉以北的所有堡垒控制权。
科林西亚内部也发生了巨大的变革。
反叛的领主受到惩罚。巴姆贝克和卢瓦尔的当权者都大换血, 转交艾格尼丝可以信任的盟友执掌。海恩里希男爵被赐予新头衔,接管桀骜不驯、两度举起叛旗的重镇巴姆贝克。南科林西亚最先向多奇亚投诚的城池和权益也直接又弗雷德加和艾格尼丝分配, 成为公爵夫人和伯爵的直属地。
在这场战争中,双方先后在攻击中使用了魔法, 打破了此前的禁忌。
一旦有了这个先例,此后的纷争中,所有人都必须考虑如何使用、防御魔法。
这也意味着,战争随之变得愈发昂贵。
毕竟不论是足以抵御符石轰击的新型堡垒,还是附魔的武器、甲胄和大型攻城器械,都是只有拥有足够财力和人脉才能到手的资源。为了生存,中小领主们不得不依附于大领主,寻求他们的庇护。尤其在南方,即便族人幸存,不少家族的土地也被战火波及,蒙受了巨大损失,只能放弃悠久的独立传统。
其中不甘心坐视弗雷德加势力增长的人转而直接向公爵夫人投诚,想借布鲁格斯的影响力对伯爵加以制衡。弗雷德加精明且审慎,没有无度的野心,又碍于荷尔施泰因的威慑力,并不愿意与艾格尼丝为敌,便接受了这样的布局。
换而言之,原本只在形式上臣服布鲁格斯的南科林西亚与北方的关联变得更为紧密。而到南方参战的北科林西亚领主见识了荷尔施泰因军的实力之后,都急于与布鲁格斯搞好关系。
三月,理查·拉缪归葬布鲁格斯大圣堂。
作为他的遗孀,艾格尼丝正式接管科林西亚公国。各方封臣正式宣誓效忠的庆典则拖了一个多月。等布鲁格斯堡基本清理重建完毕,艾格尼丝才在万众瞩目之下,穿过修葺一新的主厅,登上主君高座。
那之后还有花之庆典。
大战过后,所有人都迫切需要美酒、舞会和音乐翻开生活新篇章,与伤痛逐渐告别。
艾格尼丝当然是这些重要场合的主角。
在她疲于公务与应酬的时候,伊恩则滞留南方--成为公爵夫人直属领地的城镇必须有人出面打理,与近邻的关系也需要疏通。柯蒂斯这一古老但没落已久的族姓和伊恩受过的教育这时便派上了用处。只要他在南方多一分影响力,反对他待在艾格尼丝身边的声音就会弱一点。因此,伊恩也尽心尽力。
直至六月末,伊恩才终于回到布鲁格斯。
那之后没过多久,艾格尼丝和他便动身北上。名义上,亚伦邀请艾格尼丝前往白鹰城避暑探亲。但这番动作当然也有意强调这对异母兄妹之间关系融洽。
因此,虽然比起之前忙乱的春季要空闲,这一路停留途经南荷尔施泰因各地的主城期间,艾格尼丝还是免不了要和长兄的盟友和臣下们你来我往地客套。身为客人之一,伊恩也表现得颇为安分,没在人前流露出和艾格尼丝亲昵的举止。
但仅仅是他随行这一事实便足够耐人寻味。
所有人都知道众目睽睽之下与公爵夫人一同从钟楼顶一跃而下的是谁。
直至昨日正式进入白鹰城地界,伊恩才乘上艾格尼丝的马车。
念及此,艾格尼丝便往伊恩的方向挪了一点,缓缓将头靠上他肩膀。
伊恩指尖勾着她的一缕散发绕来绕去,他显然对此还是不太满意,飞快地啄了一口她的鼻尖,在她反应前问道:“时隔多年重返故乡,感觉如何?”
艾格尼丝沉默片刻,低声说:“我不知道。”
她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白鹰城。那里有太多无处安放的回忆。即便是现在,她也依旧不确定应当如何面对母亲爱尔门嘉德。
念及此,她不禁抬眸看向伊恩。
亚伦与伊恩之间显然有过什么带条件的协议。此番亚伦并没有阻止她与伊恩同行,目前也没有提过替她物色新丈夫人选的事。但爱尔门嘉德未必会首肯。
相比父亲路德维希,母亲在艾格尼丝人生上投射的倒影要更长、更难以驱散。
她不想再一次地让母亲失望,但也绝不想跌落回儿时的阴影。
伊恩注视她许久,什么都没说。
※
“我在外城先下车,你们先去白鹰堡。”
随行的侍官、作陪的荷尔施泰因事务官闻言面面相觑。
“我想在城里走一走。我认识去堡垒的路,不会花太久。”
“可是--是,我明白了,我会转告亚伦大人的。”顿了顿,事务官又说,“但至少请容许护卫在后方随行。”
“当然。”
于是,时隔多年,艾格尼丝再次站在了白鹰城外城喧闹狭窄的街道上。
为了掩藏身份,她和伊恩都披上了斗篷。但跟着他们的那两名护卫身形魁梧,在人群中十分惹眼,艾格尼丝只得命令他们尽可能保持距离。
“为什么要来这里?”这么说着,伊恩错步侧身,免得迎面而来的醉汉撞到她。
“那时,亚伦为了说服我私奔只会下场凄惨,就带我来了外城。”
“这对你应当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艾格尼丝苦笑,目光掠过街道对侧的酒馆招牌,寻找着记忆中的那间当铺,轻声说:“我第一次意识到在白鹰堡以外、抄本一笔带过的世界有多凶险。”
她勾住了他的手指,不自在地垂下视线:“那时我本应告诉你情况有变。但我惊慌失措,只顾着自己,忘了那么做。”
“谁对谁错,原谅不原谅,这些事现在早就没意义。”伊恩声音很平静,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顺着街道往上坡走。
艾格尼丝一噎:“但是--”
“我大致能猜到你在担忧什么,”他回头看她,忽然展颜而笑,绿眼睛里有顽劣的光,“你母亲不同意也没关系。在白鹰城逗留期间受人非议更无所谓。这些我都不在乎。”
艾格尼丝心头一荡。
他笑盈盈地将她拉得更近:“还是说,如果不拿婚姻这种形式拴住我,你就不放心?”
“明知故问,”她笔直地看向他,“但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母亲能接受你。我不想让她认为我只是又一次随波逐流。我凭借自己的意志选择了你,我……想让她明白这一点。”
伊恩眼神一闪。他迅速藏起心中瞬间的动摇,调侃地问:“你在求婚么?”
“形式是唯一不会背叛人的东西,所以它才会存在。”艾格尼丝忽然念出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语,伊恩表情有点微妙,“现在你依旧这么认为?”
不等他回答,她就转向前方:“不用现在给我答案,不回答也没关系。”
两人无言地穿过外城最热闹的集市。
再向前连片的红屋檐便是更整洁有序的城下区域。艾格尼丝张望之间,陡然发现虽然外城给人的印象并无太大变化,但过往行人比记忆中打扮得更为体面。她这才想到,这一路也没看见多少衣衫褴褛的乞丐和流浪者。
城下的变化更为显著。
主街以外的小巷都修整一新,艾格尼丝经过了数座记忆中不存在的神殿和圣所。满脸笑容的孩童坐在神殿台阶前,抛掷玩闹的是咒术耗尽的符石。眼下正是北国难得的鲜花季节,有金发少女背着篮子迎面走来,腼腆地询问:“女士,您要不要看看鲜花?”
篮子里有成束的野花和编织好的花冠。
艾格尼丝立刻意识到她身上没有带钱,有些窘迫。
伊恩和她对视一眼,摸出枚铜币。看来还是他比较有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