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豪奢的住宅她自然是住不起的,在看过两处院子后,最后定下一家三进的院落,足足花去了六百两银子。
比寸土寸金的京师要便宜不少,但也不是个小数目,萧时善瞬间觉得自己的钱袋空了大半,突然发现想靠那点嫁妆过活是远远不够的。
早知道银子这么不经花,她就该把那堆珠宝首饰通通带上,管它是谁给的呢,到了她手里就该是她的,想来他也不会为了那点东西跟她计较,但她偏偏在关键时刻矫情起来了,这个也不拿,那个也不要,这会儿后悔又什么用。
邱继想得周到,拿了点余钱买来了四个丫鬟婆子和六个奴仆护卫,别看买的人多,总共花了不到一百两银子,这年头院子比人值钱多了。
张亨带着六个奴仆去了外院做安排,其他几个丫鬟婆子就交给了常嬷嬷管束。
事情都安置妥当了,萧时善才有时间跟邱掌柜谈起今后打算。
“这几日邱掌柜忙前忙后,多有操劳,坐着歇会儿吧。”
“不敢不敢,都是在下应尽之事,姑娘如此说,倒要折煞我了。”
说实在的邱继只有在当年当伙计那会儿才如此跑前跑后,这种亲力亲为的事确实是许多年没做过了。
邱继连连摆手,又掏出手帕擦了下汗,他生得胖,走动得多了,汗就流个不停。
萧时善向来不喜欢男人身上的汗味儿,能把人熏出去八丈远,偏偏大多数男人都糙得很,不仅不喜洁净,还爱顶着一身汗味到处乱窜。
看到邱掌柜满头大汗的样子,她心里也有那么点嫌弃,但这人偏又讲究得很,自个儿随身带着手帕,一出了汗,就把手帕拿出来擦拭一番,配上他笑眯眯的富态圆脸,叫人看得好笑,到底是做过多年的掌柜,在细节上就是比旁人注重。
萧时善把一张地契拿了出来,说道:“邱掌柜瞧瞧这个,我打算把祖父之前的木材生意做起来,不知可行吗?”
“这、这是林场的地契!”邱继眼睛一亮,仔细地看了看,脸上添了些喜色,“姑娘有了这张地契,就如同守住了一座宝山,一千五百多亩林地,又占了积云山的好位置,天时地利姑娘都已占尽,哪有不行的道理。”
萧时善还记得之前邱掌柜和周掌柜对着她的嫁妆账本直叹气的样子,如今这张地契倒是让他看到眼里去了。
“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张地契,像这样的林场一般没人愿意出手。”便是出手也是大价钱,邱继见过萧时善的嫁妆账本,不认为她能拿得下这张地契。
“赢来的。”虽然是借了李澈的玉坠当赌注,但说到底还是她凭本事拿到手的。
萧时善说得随意,本是等着邱掌柜问上一句,她好仔细说说她是如何赢来的,哪知这些人没有半分好奇心,竟然问都不问。
邱掌柜当然好奇,只是多年来习惯了点到为止的心领神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便是有失分寸,尤其是涉及资产,东家要是想说自然会说,哪有追着问的道理。
萧时善觉得身边有几个会拍马屁的人也是相当不错的事情,至少当你想炫耀一番的时候,他们总能适时地递上梯子,还会生怕你站得不够高。
第九十六章
在余荥置办宅院后, 萧时善便和邱掌柜等人前往了积云山,为此常嬷嬷念叨了好几次,做生意的事情交给掌柜去办就成了, 姑娘何必跟着去受苦受累,这就不是姑娘家该干的事。
萧时善当然知道坐等收钱的舒服,但要让她当个一问三不知的甩手掌柜,那她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了,她如今是在为自己挣家底,这比任何事情都更让她有劲头。
邱掌柜在积云山附近租下了一处小院, 三个月来, 萧时善就暂住于此,身边只带了疏雨,来四川贩木的商人不少,少不了跟当地苗人打交道,她从当地找了两个通晓语言的丫头, 以解决语言不通的问题。
白日里,萧时善换上男装,带着人去码头木坞, 往往一待就是一整日,其中的一些规矩也就逐渐明白过来。这些砍伐贩卖木植, 运至汶溪江的本地商人称为山客, 而那些由其他地域来此购木的商人称之为水客,山客与水客之间不能直接交易,中间要有木行做为中介, 如此一来, 木行的重要性便立马凸显了出来。
萧时善随即跟邱掌柜打听木行情况,再次听到了平江木行的名头, 从那含糊的语气中察觉到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龙家可是跟梅家有过结?”
“龙家在余荥经营几十年,树大根深,是首屈一指的主家。当年老太爷能在余荥站稳脚跟,创立的和盛木行又跟平江木行平起平坐。”邱继摸了摸下巴,“过结自然是有的,但从没在明面上起过纷争。”
没在明面上,那私底下呢?萧时善若有所思,邱掌柜这话颇有深意,她这些日子常去木坞走动,亲眼看到光是为了存放,运送等事,就发生了好几起争斗,更从茶馆里听闻了不少纠纷,只觉得这生意场上也是险象环生,搞不好就落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下场。
梅家早已落败,龙家的平江木行却是一家独大,萧时善并不想以卵击石,跟龙家对上,吃亏的只能是她。
“邱掌柜,这头批木材不知何时能采运完成?”
“快了,最多十来日的工夫就能放排。”
萧时善满意地弯了弯唇,巨木出于深山,不管是进山采木还是运木出山,都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她明显感觉到手头银钱紧缺,幸好在她家底掏空前,终于运出了头一批木材。
一堆堆木头垒起的小山,在萧时善眼里就是一座座闪闪发光的金山银山,她从来没觉得木头有如此可爱的魅力,便是这两三个月里的辛劳也在顷刻间一扫而空。
采出的木头要运到溪岸边上,经过编排后,通过水运运送到余荥,余荥是木材集散之地,在汶溪江装船,出洞庭,入长江,南北往来的木商多在此地交易买卖。
再次回到余荥时,已经入了夏。
萧时善换了身素袖碧纱裙,出了船舱,江面的风拂过纤柔腰身,扬起层层叠叠的软纱,帷帽吹开一道缝隙,刚露出一抹朱唇,又悄然合起。
清幽的香气萦绕鼻端,张亨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匆匆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一双含煞虎目时刻注意着搭在船头的跳板,高大壮实的身体紧绷起来,脑海里只余下一抹柔艳。
疏雨瞧见张亨身上穿着不合体的靛蓝长袍,活像是土匪头子抢了哪个读书人的衣衫套在了身上,肩膀处的袖子都是紧绷绷的,她笑着拉了拉萧时善的衣袖。
萧时善瞪了疏雨一眼,低声道:“下次把你留在积云山砍木头。”还知道笑话人了。
疏雨立马闭上了嘴,姑娘自个儿都天天往木坞跑,把她丢去砍木头也不是不可能的。
萧时善瞅了瞅张亨,这个张亨也真是的,怎么总爱穿些不合体的衣袍,难道就没人告诉他,这种文士长袍压根就不适合他么。
当然,旁人爱穿什么衣裳,并不是她关心的问题,她更看中张亨身上的其他优点,譬如忠实可靠,虽然生得五大三粗,却不是没脑子的人,这样的人用起来放心顺手,又能委以重任。
萧时善吩咐张亨去木坞等候邱掌柜,她先行了一步,算着时间,下午就能把木材收进木坞。
邱掌柜没有耽误时间,下午正好将木材运到了余荥,但在木排停泊时,却出了个大问题,原先定好的位置被占,木行的人不让他们的木排靠岸。
邱掌柜心知不妙,一面跟木行的人周旋,一面命贾六把事情传回府里。
平江木行的人寸步不让,一味推托木坞已经占满,没有空闲位置,不准木排在此停泊。
邱掌柜面上一团和气,心里气得直骂娘,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无奈之下在木坞二里外的地方暂时停靠。
萧时善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真是好的不来坏的来。
在得知龙家和梅家有过结时,心里就有些忧虑,但毕竟两者悬殊太大,这样的大主家着实没必要对他们这等小木商出手,可如今呢,人家是真不觉得抬脚碾死一只蚂蚁有多费劲儿,摆明了不让他们在余荥立足。
如果萧时善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问题,说不定还会认为龙家出手果断,斩草必除根,可现在被铲的那根草换成了她,光是想想,就让她怒火中烧了。
“兴许是哪里出了差错,等邱掌柜和木行的人解释清楚,会让咱们停放木排的。”常嬷嬷安慰道。
“嬷嬷你不明白,邱掌柜手里有单据,事先早已跟木行定下了位置,如今木排到了余荥,却突然不让进木坞停泊,那这些……”
萧时善突然想到什么,叫了人急急地出了门。
等她到了木排停泊的地方,看到的却是一片混乱狼藉,有两处木排上还跃起了火光。
萧时善听到有人喊什么水匪,先是一惊,心口扑通乱跳,下意识往马车里躲了一下,但看到她的那些木材被如此糟蹋,哪里还顾得上害怕,都恨不得把那些水匪揪上来,狠狠地捅上两刀才解气。
她扯开车帘,紧盯着那处火光,牙齿咬得咯吱响,让跟来的人赶紧去帮忙。
奴仆们缩着头不敢上前,那可是水匪,弄不好是要没命的,谁敢往上冲。
萧时善呵斥道:“快点去,护住一根木头,给一两银子!拉绳子也不会么?!”
这都是从哪儿找的蠢货,竟然杵在这里呆得像木头,一想到她的木头,便又是一阵心疼恼火。
听到有银子拿,又只是拉绳子,才有人大着胆子跑了过去。
萧时善紧盯着江面,手紧攥着车帘。
江面渐渐归于平静,待木排规整妥当,清点完毕后,邱掌柜来到了马车前,跟萧时善交代情况。
“今夜的事情,邱掌柜也认为是水匪所为吗?”她竭力冷静下来,今夜丢失了五六个木排,好在发现及时,没有造成太大损失,尚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邱继顿了一下,那张和善圆脸上没有了往常的笑意,沉思了片刻说道:“今日之事若是龙家从中作梗,姑娘应及早抽身方可保全家业,积云山那处林场既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宝山,也是一块烫手山芋,姑娘——”
萧时善瞥向他,“邱掌柜是在劝我离开余荥吗?”
邱继抹了把脸,叹息道:“早点离开是非之地也好,姑娘毕竟是女子,安稳度日比什么都强。”
邱掌柜头一次见萧时善时,她还是卫国公府的三少奶奶,从头到脚都金贵异常,配上那张漂亮至极的脸蛋,当真是光艳无双。只是没想到她之后会和离出京,来到深山老林里采木贩木,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就是放着好日子不过,自讨苦吃来了,但他既然认了姑娘当东家,也自然会为其奔波筹划,就当是还了老东家当年的提携之恩。
可现在的情形已经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应付得了的,龙家这等庞然大物,在余荥已经盘踞多年,若是对方有意排挤,硬撑下去也是血本无归,今夜发生的事只是个开始。
从理智上说,邱掌柜确实在为她着想,劝她另谋他路,也是及时止损的方式,只要把林场转手,顷刻间就可拥有一笔巨款。
萧时善本也没那么大的志向,要做木材生意,不过是因这生意赚钱,她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银子以及今后源源不断的保障,这总要比一次性的买卖更令人踏实,所以她会选择更辛苦些的道路,而不是坐吃山空,可既然付出了辛苦与期望,要让她就此打住,又如何能甘心。
“我是个女子就该嫁人生子,刺绣女红?便是谈论生意银钱,都显得我俗不可耐,面目可憎了是不是?”萧时善这些时日以来,见过不少商人,说实在话,她并不觉得他们比她高明到哪儿去,有些人甚至分不清杉木和柏木的区别,更理不清复杂的数额账目,即使如此也不妨碍他们行商坐贾,有个懂行的掌柜就可解决大部分问题,只要把木材运出去,就足以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如果这些人都可以,她又为什么不可以。
萧时善有点压不住火气,“嬷嬷常说外祖父生前对邱掌柜颇为倚重,难道当初邱掌柜也是这样劝外祖父的?”
邱继啧啧了两声,被顶得无话可说,这姑娘好大的脾气。
萧时善认为自己对他已经是相当客气了,不然在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她就拿马鞭子抽过去了,而不是好声好气地喊他邱掌柜。
第九十七章
常嬷嬷从廊下走过来, 往屋子里望了一眼,见疏雨从里面出来,招手把她叫到了跟前, 询问道:“姑娘可起身了?”
疏雨回道:“一早就起了,没吃几口饭就和邱掌柜出府去了。”
常嬷嬷惊讶道: “这么早?”
“可不是,这几日早出晚归的,不知走了多少道,脚上都磨出水泡了。”疏雨想起来就心疼,“便是我们这些当丫鬟的也没有把脚磨成那样的, 也不知姑娘怎么忍受得了。”
似微云疏雨这等大丫鬟, 自是比别的丫鬟多一份体面,虽然在侯府时没感受到大丫鬟的威风,但在卫国公府这两年,吃穿用度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手底下又有小丫头使唤, 那些粗使活计,压根就轮不到她们,一双手养得白皙柔嫩, 比普通人家的娇养小姐还要强上几分。
在积云山那几个月,疏雨都叫苦不迭, 却没听到姑娘喊句苦和累, 如今她们好生生地在府里等着,姑娘却在外头四处奔波,她们想帮忙也插不上手, 只能在姑娘回来时小心伺候着。
这几日姑娘火气不小, 新买的丫头婆子见了姑娘就缩头缩脑,不敢上前, 生怕撞到了枪口上,便是她和微云都看着姑娘的脸色说话。
常嬷嬷坐在廊下,叹了口气道:“姑娘可不是吃苦受累的人,你瞧瞧姑娘以前喜欢什么,现在又在干什么。姑娘嫌我糊涂唠叨,我又说不到她心里去,说多了只会招人烦,但她这样没个着落,让我怎么放得下心,以后,以后到了下面怎么去见小姐。”
说到这儿,常嬷嬷眼睛一酸,没有再说下去。
常嬷嬷的这份担忧,萧时善无从得知,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是杞人忧天,她分不出心思去考虑这些,满脑子都是她那些没有安置之处的木排。
自那晚遭遇了水匪抢烧,萧时善就雇了人日夜看守,防止有人趁黑割缆绳,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多在水上停一日,就有一日的风险。
萧时善跟着邱掌柜几乎把余荥的各大木号跑了个遍,虽说去的地方不少,但没有一家木号肯应承他们的买卖,有的连掌柜的面都见不到,吃了不少闭门羹。
在外面行走时,她给邱掌柜当起了伙计,由邱掌柜出面交谈,她在一边旁听,多日奔波下来,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
这日,出了永茂兴木号,萧时善多日紧绷的心弦才骤然一松。
邱继见此说道:“姑娘这是瞧出来了?”
“我们走了这么多家木号,有些干脆避而不见,有些则是让登记册子的管事打发我们,连掌柜都没见到几个,今日在永茂兴却见到了他们的东家,光是这一点就是大大的不同。”这样明显的信号,倘若她再不灵醒些,那岂不是傻得不透气了。
起初萧时善看中的木号不过两三家,毕竟不是所有木号都有能力和胆量跟平江木行对着干,之所以走了这么多家,也是不想太显眼,今日在这儿永茂兴却给了她不小的惊喜。
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从号令,被压制得久了,总有想冒头的。让她去跟龙家硬碰硬,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但硬抗不成,她大可以退到后面,让别人去前头抗着。
“借势”这样的事情,她做起来相当顺手,而她手里握着积云山一带的林场就是最大筹码。
萧时善也是最近才知道,龙家对那处林场觊觎已久,却一直没能收入手中,冷不丁被她截了胡去,新仇旧恨可不就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