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了抿唇, 不再绕来绕去地说些场面话,“那件事夫君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搁下茶杯, 手臂搭在椅子上 , 将视线落在她身上,轻飘飘的话语,无端压得人心头发颤, “你真的想清楚了?”
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是。”
或许第一次提出来还可以说是一时冲动,那么这次旧事重提, 则是她重新思考之后仍然不改的决定。
李澈往后倚了倚,侧着头长久地注视着她,眉头慢慢皱起。
萧时善攥着手,不躲不闪地和他对视,生怕自己退却分毫。
他默不作声地起身,踱到了花几前,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着水仙花叶。
她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看着他手中那根纤长柔嫩的叶子,心脏跳动得厉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不知是为那条柔弱的细叶担忧,还是为他即将给出的答复而紧张。
忽地,李澈转过身来,身影陷在光晕里,令他的神情变得分外模糊,“你能去哪儿?”
萧时善微微一怔,像是被人一把攥住了心脏,陡然升起一阵揪心的疼,虽然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觉得他恐怕是在嘲笑她,笑她虚张声势,笑她无家可归。
嗓子像被一团棉花堵住,连带着胸口也异常憋闷,萧时善紧咬着牙,胸口起伏不定,他那种泰然自若的冷漠,总是能叫人火冒三丈,“与你无关。”
话音未落,即使她竭力保持镇定,也被自己沙哑的嗓音惊到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语气平静,仿佛真的在为她打算,“夫妻一场,我总该为你考虑一二。”
比起他的宽和大度,萧时善可没心情跟他道谢,也不用他提醒她会陷入何种处境。
她垂着眼眸,视线模糊不清,抬手一摸,手指触到一片湿润,惊诧地发现不知何时眼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懊恼地抹了两把,倒好似越抹越多。
李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抬步走到她身前,伸手抚上她的脸庞,不甚温柔地给她擦了擦泪痕。
萧时善仰着头,在他的触碰下,浑身的力气迅速抽走,仿佛被抽走了筋骨,令她差点歪倒下去。
李澈把她拥在怀里,借着摇曳的烛光去看她那张泪痕斑驳的脸庞,指腹温柔地摩挲,“倘若你真的想清楚了,就该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以后别再说这些傻话。”
萧时善不知道自己在恼个什么劲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止也止不住似的。
她咬了咬唇,白皙的手攥着他的衣袍,好让自己能恢复几分力气,喃喃地道:“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萧时善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不中用,她该指着他的鼻子控诉他的恶行,而不是趴在他怀里哭得起不开身,真想扇自己两巴掌清醒清醒。
她的巴掌没扇下来,他抬着她的下颌,低头来亲吻她,滚烫的温度仿佛要将她融化,这使得她愈发手软脚软,抵在他胸膛的双手也慢慢卸下力度。
温热柔软的唇瓣相贴,被泪水打湿的眼睫在微微颤动,她试图挣脱出来,却又贪恋他的怀抱,恨不得自己就此无知无觉,闭上眼睛认了就是,他已经如此迁就她,还要怎么样。
但只要这样想想,她就浑身战栗,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上,一阵风吹来就能让她狠狠地摔下去。
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把那点柔弱劲儿冲散不少,萧时善撇开头,吸了吸鼻子,拿眼瞅了他一下。
李澈何等灵醒机敏,看到她此刻的眼神,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捏着她肩头的手,控制不住地加大了几分力道。
萧时善被他捏得有点疼 ,咬着牙没吭声,因为他的脸色实在难看,可这也怪不着她。
他松开了手,本就不是多么平易近人,此刻那双沉静湛然的眼眸更是清冽如冰。
她掏出手帕拭了拭泪,揉了下哭得酸胀的眼睛,“明日,我去找太太辞行。”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甩下一句,“随你。”
次日一早,萧时善先去荣安堂给老太太请过安,之后跟着季夫人去了呈芳堂。
季夫人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不好使了,这丫头说什么,和离?谁跟谁和离了?
见季夫人如此淡然,萧时善便把心放了放,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本来这桩亲事就谈不上般配,如今她空出位置,自然有德才兼备的补上,到时只会皆大欢喜。
老太太那边,她没有声张,只觉得这种事情留给李澈去说比较好,她自己反倒不好去说。
萧时善柔声道:“今日过来,是要跟太太辞行的。”
这么急,季夫人回过神来,开口问道:“是他跟你提的?”
闻言,萧时善略有犹豫,但也没犹豫多久,旋即点了点头,他既然不在,她说得也毫不心虚。
季夫人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他为何要跟你和离?”
说着话,季夫人打量了萧时善一眼,只见她将黑鬒鬒的青丝挽成如云发髻,齐插一溜小花簪,耳边挂了对金镶蓝宝石耳环,衬得肤色细腻白润,立领轻贴着雪白纤细的颈子,一袭月白蓝的袄裙,勾勒出窈窕身姿,分外雅致动人。
生得美,会打扮,单凭这丫头的模样,便是摆在那里,也是赏心悦目,竟闹到要和离的地步。
这才多久,难不成就已经腻了厌了?即便如此,仅凭喜恶就要和离,未免太可笑了些,季夫人不以为然,也不认为李澈会如此行事,因此听到萧时善来辞行,只感到诧异和疑惑。
萧时善低着头,找了个听起来最合情合理的理由,“无子。”涉及到传宗接代这样的大事,谁也说不出什么。
季夫人眉头微挑,没再继续追问。
萧时善离开呈芳堂时,心里突然生出一点遗憾,她曾经一直想成为季夫人那样的人,精妙的学识,高雅的仪态,不屈就于人的孤傲,每一样都令她艳羡又自惭形秽,现在看来是不能了,这是她八辈子都学不来的高贵优雅。
“太太,您就这样让三少奶奶走了?”自从听到萧时善说了和离一事,程姑姑就急得不得了,本以为太太会说些什么,哪知就这么问了两句,就让人走了。
季夫人道:“不然呢?”
程姑姑继续道:“要不叫公子过来?”夫妻哪有隔夜仇,不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么。
“叫他做什么?”季夫人没这个意思。
程姑姑急道:“当然是劝公子不要和离,三少奶奶年纪还小,调养调养身体,自然就有了,哪能说和离就和离?”这样的大事太太怎么能不着急。
季夫人翻过一页书,“只怕是那丫头铁了心要和离。”
“三少奶奶要和离?”程姑姑不太相信这个可能,她疑惑地看向季夫人,以前太太对三少奶奶多有不满,如今反倒向着三少奶奶说话了,“如果真是三少奶奶使性子,这也太不识大体了。”
季夫人冷笑了一声,“倒是有那识大体的,他要吗?这会儿又和离了,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随他们折腾去吧。”
凝光院内,常嬷嬷和微云疏雨刚刚得知萧时善和离的消息,三个人还在震惊里没醒过神来。
便是贴身伺候萧时善的微云疏雨也是对此一无所知,她们只知道姑娘这些天吃得好睡得香,今早还多用了一块软丝糕,谁能想到她不声不响地干了件大事。
“你们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今日就走。”萧时善摸了摸颈间的玉芙蓉,抬手摘下来,放入了妆奁里,只从小抽屉里拿出了一块小铜牌。
常嬷嬷紧盯着萧时善道:“姑娘你真的和姑爷和离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萧时善点了下头,和离书都拿到手了,当然不是闹着玩的,想到上头写的性情不合,就觉得带着一丝讽刺意味,但也确实如此。
看到和离书,常嬷嬷的脑袋一阵发晕,这要是自个儿的闺女,早就拿扫帚抽上去了,她怎么就没发觉姑娘存了这个念头。
微云扶住常嬷嬷的胳膊,问道:“姑娘,我们是要回侯府?”
萧时善顿了顿,想了一下说道:“不,我们去余荥。”
熟悉的地名跳入耳中,常嬷嬷惊讶地看过去,“梅家在那边早就没人了。”树倒猢狲散,这么多年了还能剩下什么。
萧时善把和离书收了起来,舒出一口气道:“总归是有个去处。”
第九十五章
余荥是个山水秀丽的地方, 与千里之外的京城有着迥然不同的风土人情,便是撑船渔娘的语调都带着江南水乡的别样婉转,即使萧时善听不懂, 也觉得这语调如同黄鹂鸟般清脆悦耳。
晚上睡不着时总能听到外面船桨摇动的水波轻响和不知道何处传来的欢歌笑语,从窗子看出去,一片远远近近,朦朦胧胧的光。
嗅着带着淡淡水腥气的湿冷空气,让她真切地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京师,来到了从未到过的陌生地方, 尽管这是常嬷嬷口中的故土, 但萧时善着实生不出半点惆怅感怀,她连她母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哪能对一个来都没来过的地方有多少思念动容。
她的天性里仿佛天生就少了点多愁善感的绵软心肠,夜里睡不着觉也只为了两个字,生存。
这是当前最迫切又最要紧的事, 若是只求吃喝不愁,那么她的那些嫁妆足够她和她身边的人舒舒服服地过上一辈子,毕竟寻常人家辛苦一年也不过十来两银子, 但萧时善并不想守着那点嫁妆抠抠搜搜地过活,死攥着那点银子也是无用, 倘若不能钱生钱, 便是一潭死水。
萧时善自小是在侯府长大,即使再怎么不受待见,也是生在了富贵乡里, 从小看见的就是雕梁画栋, 锦衣玉食,也理所当然地认同和习惯这种生活。
虽说这些东西不一定有她的份, 但也没缺了她的吃喝,至于那些漂亮的,金光闪闪的东西,却永远到不了她手里,只能去艳羡别人的。这也使得她在还没为生计犯过愁的情况下就早早意识到钱财的重要性,便是她爹惯会摆出一副清高姿态,不也照样动了梅氏的嫁妆,在钱财面前,没几个能不低头的,视金钱如粪土也要有本钱,要不然就是有副铁铸的筋骨,这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此前萧时善便对手里的嫁妆产业颇为上心,这会儿真到了要为今后生计做打算的时候,首要考虑的自然就是这重中之重的钱财问题。
正在心里盘算着,忽然听到常嬷嬷从外面轻声道:“姑娘睡了吗?”
萧时善收敛心神,开口道:“没呢,嬷嬷进来吧。”
常嬷嬷应了一声,随后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微云疏雨都已经睡下,两个丫头都是旱鸭子,既不会凫水又晕船,前头走陆路的时候还好,一上了船就有些受不住了,别提在身边伺候,自个儿都脚步虚浮站立不住。
这会儿两人已经歇下,常嬷嬷一肚子心事没处说,这些日子就没安稳睡过觉,行了这一个多月的路程,而今真真正正踏到了余荥地界上,她心里更是焦虑不安,便趁着这个空儿来跟姑娘说说话。
看着常嬷嬷欲言又止的样子,萧时善就猜到几分了,她捧着热腾腾的枣茶,低头喝了一小口,南边湿冷,夜里手脚冰凉,全靠这点枣茶暖身。
“姑娘,我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听到常嬷嬷这般说话,萧时善不由得笑了起来,“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嬷嬷怎么也绕起弯子来了。”
常嬷嬷愁得直叹气,“姑娘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难道要愁眉苦脸才好?”萧时善也觉得常嬷嬷不容易,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了还要跟着她东奔西跑,自打得知她和离的事情就忧心忡忡,一直憋到现在才说也是难为她了。
“我的姑娘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常嬷嬷着急地看着萧时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明明日子过得好好的,哪能说和离就和离了。
萧时善说道:“过不下去了可不就和离了。”
这算什么理由,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呢,常嬷嬷还以为姑娘对姑爷到底会有几分在意,如今看姑娘如此浑不在意的样子,她也糊涂了。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姑娘的态度明显是太随意了,常嬷嬷满脸不赞同地看着萧时善,这一个多月来,她就没见姑娘有过半点愁绪,仿佛和离对她没有任何影响,而这恰恰是最反常的事情。
瞅着萧时善的神色,常嬷嬷猜测道:“莫不是姑爷在外头有人了?”
萧时善靠在引枕上,抬了抬眼道:“不知道。”
她不怎么过问他在外面的事,连玉照堂都极少踏足,只要不带到她跟前,就当做没有,如今想来,还是二嫂有本事,把夫君身边的花花草草,该剪的剪,该放的放,心里跟明镜似的。
相较起来,她可是差远了,连李澈身边有几根花花草草都不清楚,不过今后也不需要她去费这个神了。
“嬷嬷,我现在还没心情想这些,你不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么。”
常嬷嬷叹了口气,是说什么都晚了,要是早知道姑娘动了这个心思,说什么也得拦下来,外头的日子哪是那么好过的。
夜色已深,常嬷嬷服侍着萧时善睡下,在床头留了盏小灯。
此次来余荥,萧时善把新招的邱继邱掌柜也带来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个明白人在身边能少走许多弯路,趁此机会,也能看看这位邱掌柜办事能力如何,而那位周掌柜则被她派去庄子上打理事务,若是有成效,京师那边的产业铺面将来也可一并打理起来。
既然要留在余荥,那么首要办的就是置办房产,邱继去了趟牙行,挑出了两处合适的,这才带领萧时善去看院子。
“那是谁家的府上?好生气派。”可不就是气派嘛,远远瞧过去,几乎占了整条街。
邱继正擦着汗,听到萧时善问话,顺着她所示的方向望了一眼,动作一顿,语气中多了几分复杂,“这是平江木行龙家的府宅,以前是梅府的旧宅。”
闻言,萧时善不禁多瞧了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