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玄都观每年十月十五到十月十八举办庙会, 因当今圣上信奉道教,玄都观的吴道长更是被封为了国师,所在道观自然是水涨船高, 香火鼎盛。
山脚下搭起的彩棚和摊子能绵延两里地,卖什么东西的都有,有供游人歇脚的茶寮,日常所用的零碎杂物,字画古董,以及各类吃食摊子, 石榴, 香梨,柿子,山楂,各种时令佳果也摆了出来。
看着热热闹闹却比往年冷清,因今年京师粮食短缺, 那些新鲜果蔬的价格高了三倍不止,小贩们从别处专门挑来此地贩卖,就盼着能卖个好价钱。许多花农也将自己精心培植的菊花挑来了山下贩卖, 为清冷秋日增添了几分丽色。
卫国公府的马车一路行到了玄都观前头的宽阔广场上,车上的女眷们从马车走了下来, 除了老太太, 季夫人以及二嫂蒋琼没来,其他人都到了玄都观,由葛夫人和郑夫人领着诸位女眷往观内行去。
云榕在宋静娴身边, 低声道:“好些人都说来玄都观上香特别灵验, 要是能求到吴道长亲手绘制的符箓就更好了,保准能心想事成。吴道长之前大展神通, 一挥手就把一个快病死的小孩给救活了。”
“一挥手就能把人给救活,这不成仙法了?”宋静娴不太相信云榕如此夸张的说法,但心里又有些期盼,兴许那吴道长确实法力高强,要不然也不会被封为国师。
云榕道:“好多人都亲眼所见,错不了的,大嫂你早该带苓姐儿来玄都观了,早些时候来,说不定苓姐儿早就好了。”
宋静娴低头看了眼苓姐儿,上次云梓说的那位姜大夫颇有能耐,又是用药又是针灸,一番治疗下来,苓姐儿的情况已有些好转,不再一张嘴就流口水,但人还是呆呆傻傻,那位姜大夫也说只能最大程度地调养,要恢复到普通孩童那样却是无能为力,但愿吴道长会有办法。
来玄都观的人哪个不是心有所求,但萧时善来此处却不是为了求神问卜,那日她一共收到了两封信笺,一个是关于表哥的,信上说要她在十月十五这日来玄都观,若是过期不至就等着给表哥收尸,里面还附带着一只枯黄的草蜻蜓,而另一封则是李澈传来的,信上说他马上就会回京,不让她轻举妄动,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在张亨离京后,萧时善也给李澈传了一封信,她其实并不知道怎么联系他,只是去玉照堂试了一下,没料到那边的小厮竟说可以代传,于是她就把信笺送了出去。
萧时善没想到那两封信笺会同时送到她手上,里面的内容更是截然相反,她若是一心等着他回来,到时过了时间,即使他回来了又有什么用,可她要是依言去了,前头定然会有个坑等着她跳,兴许是跳进去就爬不出来的那种深坑。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辗转反侧了数日,眼看时间一日日挨近,心里也愈发焦灼,一直到了十月十五这日,管他回不回来,她是怎么也得来的,旁人是死是活她可以不管,要是连表哥的死活也不闻不问,萧时善自己都得心寒,她估摸了一下时间,运气好点,李澈大约能赶回来,退一步讲,还有卫国公府的这些护卫可用。
但对方的意图是什么,萧时善至今没弄明白,要是因科考舞弊的风波,又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一边随着众人进殿上香一边思忖着事情,刚走出殿门,忽然有位女子出声呼唤,“五姐姐。”
葛夫人等人循声望去,殿外的那名身着艳丽锦缎的女子不是萧淑晴又是谁。
看到这身打扮,葛夫人先有些不喜,那陈氏才没了两三个月,身为子女居然穿着如此艳丽的衣裙,但毕竟不是自家姑娘,自个儿也说不着,只是不由得让人去想那安庆侯府竟没个懂规矩的,姑娘不懂事,那些做长辈的也不知告诫?
萧淑晴对萧时善笑道:“许久没见五姐姐,可巧在这儿碰上了,咱们去说说话?”
萧时善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黛眉轻蹙了一下,几乎在看到萧淑晴的一瞬间,她就知道这事跟她脱不了干系,到底是姐妹一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一些神情和眼神总要比旁人更了解。
葛夫人开口道:“三郎媳妇,你们去说说话吧,我们去慈航殿那边走走,你过会儿去那边就是。”
萧时善垂着眼眸应了一声,待葛夫人等人一离开,她直直地看向萧淑晴,问道:“那封信笺是你让人送来的?”
“现在知道急了,还以为你那心毒到谁也容不下呢,连远近亲疏都分不清,祖母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父亲当初就该打死你,没了你这个灾星,大家就都好了!”萧淑晴眼里满是怨恨,恨不得把萧时善扒皮抽筋,要不是萧时善,她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能好好说话吗?”萧时善实在没忍住,抬手扇了她一巴掌,打断了她那些废话,她没时间听她说这些。
“你敢打我?”萧淑晴瞪大了眼睛,即使小时候不懂事那会儿,萧时善也不敢这样说打就打,因为只要她动手,被罚被打的那个肯定是她。
这会儿突然被甩了一耳光,萧淑晴那眼神简直能杀人,但想着之后的事情,又硬生生忍了下来,“你不是想知道卞璟元在哪儿么,那就跟我来。”
萧时善站着没动,“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萧淑晴嗤笑道:“不就是南边科考舞弊那点事么,你应该好好感谢我,要不是我在背后拉了一把,你那表哥早就被灭口了。你知道曹兴祖吧,还是多亏你给我找了这么个好去处,不然我也没机会帮得上忙。”
当初那事事发之后,安庆侯府牺牲了陈氏,又把萧淑晴给了曹兴祖,打的是两头都不得罪的谱,却让萧淑晴对萧时善恨之入骨,就想着有朝一日能让她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那日她听到一位来曹府的大人说起这次科考舞弊的事情,那位大人的侄子也参加了江南的这场秋闱,并且中了举人,说到此事的时候,对那些嚷着此次秋闱有黑幕的学子很是不满,若是这件事闹开了,许多人都得受牵连。
当萧淑晴听到卞璟元的名字时,立马留了心,这卞璟元是谁,可不就是萧时善那个远房表哥么,两个人表哥表妹地叫着,背地里早就勾搭上了,小小年纪就天天往男子家里跑,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下流事。
父亲也因为萧时善的不知廉耻打过她,可有些人就是下贱,长了一身贱骨头,根本教不好,要不是后来卞家人离开了京师,说不定萧时善的肚子都要被人搞大了。
正是因为那两人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萧淑晴在听到这场舞弊案时才动了心思,而那曹兴祖又对萧时善念念不忘,正好可以用此事让她自己送上门来。
曹兴祖确实心痒难耐,越是得不到越是惦记着,但上次那事让他心有余悸,一来是不好得罪卫国公府,二来自从那事之后他就没顺过,每次出去睡女人都会遇到血光之灾,不是栽进水里差点淹死,就是从马上摔下来磕得头破血流,几次死里逃生下来,他叫了一群和尚来做法事,有好些日子没出门了。
然而在府里闷久了,心里就不安分,听萧淑晴说了那些事,不由得动了点心思,曹兴祖想到李澈被戴了顶绿帽子,光是听着都畅快,这些世家子平时眼高于顶,不也没挡住媳妇偷人么,想到这儿,心里愈发火热起来,只觉得此事不是不可行,把柄握到了他手里,还不是任他为所欲为。
“如今卞璟元就在曹兴祖手里,你要想救人,就亲自跟他去说,把人哄高兴了,你表哥也就没事了。”萧淑晴脸上带着笑,等曹兴祖玩够了,还有其他的男人等着她,让她一一享受个遍。
萧时善瞧着她道:“你倒是比以前聪明了,但也更让人恶心了。”什么肮脏手段都只会往她身上使,曹兴祖却成了她的靠山。
“你——”萧淑晴瞪着双眼,呼吸急促起来,“你要怨就怨你自己,是你造下的孽,你害了我娘,害了我,你的姨父姨母也都得被你害死的,现在还剩下一个表哥,你就不管他了?亏他还对你痴心一片,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两年前,卞璟元来侯府提过亲。”
萧时善眼眸微动,原来表哥他来过,只是那时……
“要不是你非要去抢国公府的这桩亲事,早就跟卞璟元双宿双飞了,你是没瞧见那卞公子知道你嫌贫爱富,另攀高枝后,脸色刷的一下就变白了,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不信你去问常嬷嬷,她也知道,只有你像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当年萧淑晴巴不得萧时善赶紧跟着卞璟元走,好把那桩亲事让出来,结果府里的叔伯全向着萧时善,要跟卫国公府结上亲,把那事捂得严严实实的,连父亲也不让她跟萧时善提起此事。
萧时善捏了捏手,脊背挺得笔直,她听着自己分外平静地问道:“表哥在哪儿,我怎么确定你说得都是真的?”
萧淑晴道:“你没看到那个草蜻蜓么,那个东西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吧,不然也不会放在荷包里贴身带着。”
萧时善好一会儿没吱声,道:“我跟你去。”
萧淑晴心头一喜,立马领着人往后面的厢房走。
那头曹兴祖在屋里走来走去,就等着萧淑晴把人带过来,听到外面有了动静,他急切地走了出来,看到那迈进门槛的美人,身体当即酥了一半。
“公子,我把人带来了,姐姐她已经答应了。”萧淑晴笑着说道。
“好、好、好……”曹兴祖连说了三个好字,口水直咽,眼睛止不住地打量起那玲珑有致的身段,看着看着一只手就朝着被衣襟包裹住的胸口伸了过去,只是还没摸到,就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拍了下来。
曹兴祖疼得龇牙咧嘴,看清她手里拿的东西连忙叫道:“你做什么,快,快把匕首放下!”
萧时善握着匕首道:“先让我见见人。”
曹兴祖和萧淑晴对视了一眼,“有话好好说,我这就让人把卞公子带过来。”
萧时善手心出了汗,一点不敢松懈,不过她也瞧得出来,曹兴祖也是有所顾忌,有顾忌就好。
不多时,两个男人架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走了进来。
曹兴祖朝萧时善走了两步,笑道:“现在能把匕首放下了吧,等你我好事一成,我立马让人放了卞公子,把人送回江南都成,你这……”
“把他的面罩拿下来。”萧时善心里一沉,越是遮掩越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曹兴祖眼睛转了转,忽然朝着萧时善扑了过去,等成了好事,这事也就做实了。
萧时善迅速避开身子,几次都让曹兴祖扑了个空。
萧淑晴看得着急,“你们快把她摁住!别让她跑了!”
两个男人上前抓人,萧时善一边躲避一边跑到卞璟元身边,掀开面罩看到的是张陌生面孔,她瞬间抬起头,“萧淑晴,表哥在哪儿?”
萧淑晴畅快地笑道:“卞璟元早死了!你现在派人去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他的尸体。”卞璟元有些才名,这次引起那么大麻烦,上头的人怎么肯放过他。
萧时善一时怔在了那里,趁着这点工夫,曹兴祖带着两个男人抓了上来,她蹲在地上神思飘忽,耳边噼里啪啦的一顿乱响,声音忽远忽近,直到她被李澈从地上拎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
“姑娘!”张亨从外面冲了进来, 看到屋里的情景,顿时松了口气,疑惑地看了眼姑娘身旁那位俊眉修目的矜贵公子, 忆起此前曾在萃雅茶居有过一面之缘,这会儿见他出现在此处,又跟姑娘站在一起,心里猜到这位大概就是卫国公府的那位三公子。
“找到人了吗?”萧时善稳住心神,一瞬不瞬地看向张亨,声音放得很轻。
张亨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 他前日刚从南边回来, 卞家的宅院已经被烧成了灰烬,旁边的几处院子也跟着遭了殃,他找到了孙伯埋葬卞老爷和梅姨母的坟头,却没有探到表公子的消息,要是人还活着, 不该一点消息都没有,监考的官员已经回了京,当地虽然有学子闹文庙, 但很快就被镇压了下来。
认识的几个江湖上的朋友都说这种情况已是凶多吉少,既然出了手, 就不会留下活口, 他也这样想过,只是孙伯能侥幸逃脱,事情又有许多蹊跷之处, 兴许那表公子也还活着。
打探了多日, 仍是一无所获,他没再耽误, 连夜兼程地回了京,哪知姑娘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对方要姑娘在今日来玄都观见面。
张亨得了吩咐在暗处守候,到时先把表公子救出去,他看着萧淑晴和姑娘一同走进了一间厢房,外头还有两个守门的,没过多久,那两个守在外面的人去了别处,他犹豫了一下,让贾六看着情况,有不对劲的地方赶快去前头找人。
贾六自幼住在玄都观西南边上的井儿胡同里,对这片地方再熟悉不过,便是这玄都观也逛过无数次了,当即拍着胸脯打包票,“我打小就在这片混,熟悉得很,张哥你放心去,一有情况,我就去叫人。”
张亨跟上那两个男人,却见那两人从一个房间里拖出了一个人。
“怪不得咱们公子费这么多工夫,跟那样的女人睡上一觉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等公子玩够了,说不定咱们也能喝点肉汤,倒是眼下咱们胡乱找个人去凑数能成吗?”
“把头蒙住糊弄过去就得了,不然咱们上哪儿找人去,从阴曹地府里找吗?”
张亨听到这里,正要跟上去,却被一个道士拦住了去路。
见有外人出现在后院,那道士神色中透露出几分警惕,上前就要将人擒住,两个人交上了手。
那道士有几分武艺,出手又毒辣,张亨好不容易把人甩开,赶回厢房,见到姑娘没事,才安下了心。
然而面对萧时善的询问,张亨却不知如何开口了,他瞅了瞅她的神色,没说出从那两个男人口中听到的话,只是摇了摇头。
萧时善没敢再问,但她没有开口,李澈却替她问了出来,他走到曹兴祖面前,“卞璟元在何处?”
那曹兴祖正脸色惨白地捂着手臂,头上满是冷汗,之前那一鞭子抽下来,胳膊就跟断了似的,他心里直骂娘,抽着气道:“这都是误会,我是得知三少奶奶的姨母一家遭了难,特意把人请来,让她们姐妹谈谈话,给三少奶奶宽宽心,卞家的事可与我无关,不是我叫人做的。”
李澈重复了一遍,转了转手里的马鞭,沉声道:“卞璟元是生是死,人在何处?”
“死、死了。”曹兴祖被他唬了一跳,心里莫名犯怵,“人要是还在,我怎么说也得把人好好照料着,可我的人去的时候只看到了尸体,而且那尸体还是我让人给埋的,不然可就曝尸荒野了。”
此事本就有好几处牵扯,曹兴祖从萧淑晴那里知道卞家和萧时善的关系,就想有个把柄,把人给引过来,卞璟元的死活根本无关紧要,但他卷进科考舞弊的事里,旁人也就留他不得了。
曹兴祖派了人过去,从卞家拿到了能做凭证的信物,又把尸体埋了起来,就是为了有个钩子,好把人给钓上来。
曹兴祖虽然好色,但不是那种全然没脑子的人,尤其在这种事上,知道对付女人硬来不行,就得用点手段,故意放了那个孙伯来传消息,就等着那边慌了神,再把消息送过去。
李澈声音清冽,头也不回地道:“过来听着。”
萧时善没有挪动半步,那些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耳朵里,刺得她耳膜生疼,当初得知姨父姨母的噩耗,还能强打起精神去考虑表哥的安危,到了此刻却是满心茫然,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她身体紧绷着,无比专注地看着映在门上的树影。
李澈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过去,把她禁锢在身前,让她面对着屋里那几个人,“还想问什么?”
她死死掰着他的手,指尖在上面抓出了血痕,他也纹丝不动,这一瞬间萧时善突然觉得李澈比屋里的所有人都要可恨,令她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只能被他推到前面孤立无援地听着看着。
“三公子有所不知,她跟她那个表哥早有私情,之前卞家在京里的时候,两个人就勾搭上了,时常背着人幽会,你千万别被她蒙骗了。”萧淑晴笑着看向萧时善,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给三公子提鞋都不配。
李澈给了柏岩一个眼神,柏岩立马走上前去,在萧淑晴的惊恐尖叫里,用一根细线绕着她脑袋缠绕了两圈,细线勒住了舌头,吐不出半个字来,只要一说话,嘴角和舌头就会勒出血,要是用力挣扎,舌头都有可能被割下来。
屋里针落可闻,只有萧淑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响,泛红的眼睛还在怨毒地盯着萧时善。
曹兴祖惊了一下,看着张着嘴巴,嘴角往下淌血的萧淑晴,因她眼睛瞪得极大,形容分外可怖,他心里有点发毛,此时再看李澈,好似玉面修罗,心道这世家公子也不是那么光风霁月,身边的人一出手竟是这种手段,不由得生出几分悔意。
不过曹兴祖也没过分担忧,他背后可是有曹家,此地又是在玄都观,再怎么样也不会对他出手,想通了这点,反而没那么紧张了。
李澈带着一声不吭的萧时善走了出去,贾六在外面探头探脑地看了两眼,见一行人走过去,赶忙避让到一边,等他们走了,才走到张亨跟前。
贾六之前跟张亨约好,由他在此盯着,张亨则去跟踪那两个男人,然而迟迟不见张亨回来,又听到屋里有异样响动,他琢磨着情况不妙,就想去前头找姑娘的丫鬟,让那丫鬟赶紧带着国公府的护卫过来。
没跑出去多远,他便看到了李澈一行人,下一瞬又瞧见了张亨,想了一下,他也扭头回来了,在屋外听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那表公子已经没了,难怪怎么也寻不到踪迹。
“要是让那个孙老头知道了,不得……”贾六话还没说完,就见张亨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他也赶紧跟了过去,一直走出玄都观,看到一驾卫国公府的马车渐渐驶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