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份不屑,当他看见李斯的眼中竟然多出了几分复杂的明悟,下意识的躲闪后,却转化了惊愕。
因为这代表着,李斯承认了后世人这句话的真实性,他确实会满怀着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隐忧。
于是,这份忧虑便足以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为作乱的把柄。
所以嬴政皱起了眉:
“为什么?”
他第一次这么真切地困惑。
【——“地位决定命运,人生在于选择。”
在那个看着厕中之鼠四处奔窜,回想着仓中硕鼠安逸姿态的夜晚,李斯悟了。
他第一次在内心深处认清了自己的欲望和渴求,明白了自己并不是一个甘于平凡,能够忍耐作为楚国胥吏默默无闻平静度日的性格。
大争之世,一切都在风云变幻中激荡,一切旧秩序都在战火中被摧毁。
道家追求贯通普世天地的原理大道;儒家致力重建道德伦理的秩序架构;墨家怀揣着尚贤节用兼爱非攻的理想走进民间;法家呈现上法术势规范政治建立强权的理念步入朝堂……
中国历史上千年不遇的理性觉醒,百家争鸣,思想震荡。士人们流动于各国之间,游说诸侯,出仕从政,享誉天下,出人头地——在此之前从没有如此躁动不安,意欲将所有有才之士悉数突显的岁月。
既如此,李斯对自己如是说道,何不去风尖浪口上走一遭?
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他既有超越平庸的才华,便当挣脱束缚的樊笼,意欲压倒盖世的英才。】
……
李斯一时之间竟有些恍然。
这样锋利的进取之心,这样直白的功利渴求,如此将自己的昭昭野心公诸于世的意气风发……
这些都是李斯已然告别多年的情绪。
他用谨慎小心翼翼维系着君臣之间的默契,用沉默冷眼旁观着一切不值得他牵连其中的风波,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不多做一件不该做的事,恪守着自己作为臣子应有的分寸。
因为他知道,嬴政不需要旁人太有“想法”。如果说大秦是一艘大船,那么皇帝心中早就有了最完美的路线图,容不下别人分毫的置喙,掌舵的手也不会有丝毫的动摇,嬴政只需要合适的副手。
所以他已然太惯于内敛,以至于此刻,竟然不熟悉自己那时的心境。
【而当李斯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之后,正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仿佛上天注定他要成就一番不可轻视的伟业,他的面前刚好摆着一个最合适的机遇。
当时,先秦诸子中最后一位圣哲级别的人物,集战国后期各家学派之大成,贯通道、儒、墨、法、名辩、阴阳各家,着眼于当世而与时应变,继而达到了道、礼、法相通相生境界的著名学者荀子,正好身在楚国。
他此前受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黄歇的赏识,被任命为兰陵县的县令,冀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等到春申君死后,他就弃官定居兰陵,从此一心著述教学。
对于想要学到足够的学问,继而以客卿身份出仕各国的青年人而言,荀子无疑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李斯自然也不例外,经过慎重的思考,他辞掉了官职,拜入了荀子门下。】
儒生:……
啊这。
荀子的思想很多被他们批判为激进,以至于个人也经常被他们嘴这件事是可以说的吗?
好像每朝每代都不缺什么人黑他来着……?
结果后世人的夸赞就跟不要钱一样朝着荀圣撒去——很好,他们已经习惯这样被打脸了。
只是、
儒生们一脸委屈:这个人自认为是孔子的继承人,也应该归属于儒家学派。但你看他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法家人啊!
——他们觉得荀某人画风不对不是很正常吗!
【在荀子的众多门生之中,最为出名的大概就是两位:一个当然是李斯,另一个就是后来被我们称为集法家之大成者的韩非。】
“韩?”
嬴稷眯起了眼。
后世已然不像春秋战国,对于姓和氏的划分不是很敏感。这是嬴稷光靠听人名就能发现的事实,而今也已经习惯了起来。
“那该不会是韩国的王孙吧?”
并不打算放弃任何一个可以拐到秦国来的人才,嬴稷琢磨着这个姓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可不太好操作……”
这年头,游士们是不会在乎什么国籍出身的,他们只关注一个君主的贤明与否,关注对方是否愿意礼贤下士,给予他们一展身手的机会,在乎的是与君主个人之间的恩义。
所以卫人商鞅给秦国带来了变法,魏人张仪为秦王游说连横,最终均以秦相的身份为大秦鞠躬尽瘁,也不见有人质问两人为何不为自己的国家服务。
——但王族出身,一般都不会这么从容。
他们身上流淌着和君主一样的血,他们个人是国家最大的宗族的一支。在分封制尚未完全瓦解的年代,家国一体的构建,使得他们天然被捆绑在自己国家的一方,因为那不仅仅是他们的国,更是他们的家。
“如果真的是韩国公子……”嬴稷带着点可惜地说道:“就怕他入秦后,还对韩国念念不忘。”
因为他想让人参与的战斗,已经不再是留有一线的互相对峙,而是彻彻底底的亡人国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