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扬默然。
是真的眼泪,棠昭的泪。
她抬起有些发颤的手腕,帮他擦掉了脸上的泪痕,浅浅地喊他:“周维扬,你还会像从前那样爱我吗?”
站在滂沱的雨中,敲打着伞面的嘈杂雨声里,她听见他坚定的回答:“我从没有变过。”
棠昭想起那天试戏的时候。
肖策问了一个和电影无关的问题。
“你有什么心结吗?”
棠昭通常会回答没有,她有太多装潇洒的、假惺惺的样子,装得都习以为常,也认为自己就是那副豁达大度的人设。
可是那一刻,平静地看着架在面前的机器,她缓缓地、也疲倦地呼出一口气:“好多啊。”
肖策接着问:“如果你想要与自己和解,你会对过去的她说些什么。”
试戏的现场很安静,她想了很久这个问题,最后却说:“小时候的我那么单纯,我一点不想为难她。但我想问问将来的我。”
棠昭闭上眼,梦呓一般开了口,说道:“我还可以和相爱的人一起变老吗?”
四下静谧到连回声也没有,旷远的孤独把时空背面的答案全都斑驳了。
在暴烈的天气里翻云覆雨,干燥的沙发上,有些粗粝的亚麻枕硌着她脆弱的蝴蝶骨。
棠昭没说难受,望进他一双叫人羞怯的深情眼中,细软的胳膊环住他的肩。
周维扬舍不得她哭,她一掉眼泪,他的心脏好像纸张被揉皱。
要哄。
他往下压她的关节,山峦往两侧倾倒,溪水涓涓流露,淌进他的指缝与唇齿。
他与她严丝合缝,用痒意去填埋,去哄,把人抵得脆弱。
周维扬这个人,其实一点不凶,怕她疼、怕她有任何负面的情绪,他一直都好轻好慢,温柔得要死。可即便使个三分劲,也让木头止不住嘤咛频频。
棠昭手举过头,将枕头的布料揪出一个混乱的褶,听潺潺雨声追着窗户拍打,她昂首,在全无防备的松懈姿态里,被一双灼热晦昧的眼捕捉,被钳制,被抿住嫣红的色。
稀稀落落的雨丝,不够这片积雨云的发散,很快,逐渐开始密密匝匝,到最后,如注的暴雨倾盆。
棠昭缩紧了四肢,不由自主地定在那里,过十几秒,才缓缓地舒展开。
“喝水吗。”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维扬才哑声开口,问她。
棠昭有气无力地摇头。
她摸到他嘴唇,亲过去。
周维扬额发微湿,他目色深深,往下看她凑过来浅啄的神色。
“结婚吗?”
在他冷感低磁的声音里,棠昭遽然睁开眼。
好大好圆的一双杏眼,印在他眸底。
这是彻底醒了的意思。
“结婚吗,昭昭。”怕她没听见似的,周维扬又问一遍,声音很低沉,浓得好似掰不开逐个的音节,含糊得,宛如还在她美梦里。
可是,传说中这种贤者的片刻,不是最无情的吗?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棠昭笑了,她说:“你问错了时机,但凡早两分钟,我可能都会答应。”
她话音刚落,眉心一皱,顿觉胀麻。被他箍住腰身,周维扬躺下,换她趴在他滚烫的胸口。
他看似平静,脸上还挂着懒懒的笑,呼吸却无形中变浑了些,声音极低地说一声:“那我一会儿再问。”
棠昭说不出话,雪肌落下掌印。
他说:“每天都做,每天都问。”
“……”
她张嘴,重重咬他肩骨,“混蛋。”
周维扬轻扯嘴角:“嫁给混蛋也不错,每天都——”
棠昭紧急地堵住他的唇:“你怎么……还是这么坏啊。”
他重重地回吻:“你不也,还是这么纯?”
雨不知道还要下多久,又添了雷声,响彻长夜。
-
《青春的上游》在月底就收官了,整个夏天,棠昭奔波在品牌活动和宴会的现场。回到镜头前,她又恢复女明星身份,好整以暇地应对每一种场合。
肖策的戏最终定下来由棠昭主演,这件事在她试镜完之后就没太大悬念了。
拍摄地点在一个东南沿海的小岛。
棠昭要演的是十八岁女孩弑父寻母的故事,公路主题,在岛上的拍摄周期不多,棠昭只带了徐珂跟她登船上岛。
海边的自建平房,导演组还在搬设备,棠昭闲得没事,坐在小院里看了会儿剧本,徐珂过来,给她递了个道具。
是一个老旧的随身听。
里面插着一盘古早港台歌手的歌曲串烧磁带。
“姐你用过这个吗?”
棠昭拿过来琢磨了一会儿,说:“没,但我用过复读机,也是可以插磁带——”
说到磁带!她突然想到什么。
话还没聊完,棠昭赶紧起身,去旁边的背包里翻找东西。
还好她带了,上回从他那儿拿过来,就没取出去过。
剧本被撂在一旁,徐珂接过去看,棠昭习惯在剧本上写一写电影主题,比如《暗日生长》的不能相爱。比如,《涛声离我远去》的主题,是伤痕与和解。
她的字迹挺端秀的,徐珂回头看一眼在紧急往随身听里塞东西的棠昭,问她:“《闪光的日月》你写的主题是什么?”
她想了很久,扶着脑袋说:“突然忘了,我问问我妈。”
棠昭自己也有点好奇,说着,便给方妍雪发了个消息,让妈妈把家里的剧本拍过来看看。
在等待回信的过程中,录过音的磁带被棠昭迫不及待地打开。
滋啦滋啦两股电流声之后,耳机里传来她清澈而稚气十足的声音。
“今天一起去看了《恋爱的犀牛》,他牵了我的手,还给我买了糖葫芦。他的拉链碰到我的耳朵,我的眼镜撞伤了他的鼻梁。
“我给他买了粉红色的创可贴,他嫌难看,但还是贴了,可可爱爱。
“他说我有艺术家的气质,明着夸我,其实在吐槽我,啊,我们一定要看这么文艺的东西吗……
“不过他还是陪我看完了。
“他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但是对我会比对别人的耐心多一些。因为他说,他的心在我这里就是一块豆腐。
“我会背里面的台词,他跟我说,你的记性这么好啊。我说我看了好多好多遍。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太阳光气息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我就一直等着,用我所有的热情、耐心,一生中所有的时间,我就一直等着,等着,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周维扬,你会一直等我吗?”
棠昭听完,脸上情不自禁地洋溢出一个笑容。酸酸的,也甜甜的。
好怀念啊。
她年轻的时候,好干净的声音。
很快,方妍雪的消息提示传过来,棠昭回了神。
妈妈发过来的《闪光的日月》剧本封面,没所谓的电影主题,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我喜欢你。
棠昭失笑。
这是什么啊……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方妍雪的语音通话就打了过来,棠昭紧急地摘掉随身听的耳机,听见那头有些沉冷的声音:“昭昭,你跟妈妈说实话,你跟维扬没有旧情复燃吧?”
棠昭心下一惊:“你怎么好端端说这个。”
“我那天看你那个恋爱节目啊,听见你提他了。”
棠昭皱眉:“……也不算提他吧,恋爱节目肯定要谈恋爱相关的事啊,为什么突然变得敏感?”
“怪我敏感吗,我前两天右眼皮一直在跳,心慌的厉害。”方妍雪说,“昭昭,你给妈妈承诺,你们不会在一起。要不然,你还是离开君宜吧。”
一句话能把人哄好的事情,棠昭偏偏不肯说,她突然长一身反骨般,执拗地问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方妍雪问她这个反问是什么意思。
棠昭不响。
气氛有几分微妙。
过了好一会儿,方妍雪开了口:“你要知道,当年那件事情不一定全是你的错,但你也有责任,况且这事说小不小,要是真能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伤痕是永恒的。
“你现在可以大方地面对泊谦,也许事故在他那里已经翻了篇,他大概对你也没什么留恋了,但你和周维扬,你们两个同时出现,对人家就是二次伤害,反复伤害。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真的在一起,周家人要怎么接纳这段姻缘?
“有句老话说得很好,天涯何处无芳草,男朋友还不好找吗?要是妈妈想给你介绍,上门提亲的人就能把家门口堵了。等着爱你的人比比皆是。
“最主要的,你也不能让维扬为难,他要背负的东西也太多了。”
方妍雪说着,不见棠昭吱声,怕是自己态度不好气到姑娘,又好声好气和她说,语气里带些凄哀:“昭昭,泊谦实在是很可怜,千万不要再去伤害无辜的他。”
她说:“你们不能再回头了。”
妈妈好冷静、好现实。
棠昭始终在回避的那些破碎的真相,不敢讲的话,不敢面对的问题,不敢提的人与旧事,都被她拎出来,变成刀口,反复地往她身上戳。
三言两语,也不重,但轻轻一碰,就敲碎了她的乌托邦。
棠昭没有说什么,她沉默了很久,挂掉了电话。